见到谭凯时,已是晚上八点。他一个人径直走向我们,看起来比《扫黑风暴》中他饰演的“董区长”更有棱角。
拍了一天戏的谭凯,略显疲倦。在正式拍摄前,他喝了一杯咖啡,清了清嗓子。他倚靠在沙发上,谈到第一次演戏的故事,谈到少年时代的高光时刻,也谈到在青岛的那些日子。
在采访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和戏里不一样的谭凯,一个平和、随性、真实的谭凯。
以下是谭凯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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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董区长时,我比以往稍微胖了一点。
刚拿到这个角色时,我觉得我的外形可能和董区长有些出入。倒不是说我有多帅,而是演员也分类型,这些年我演过不少霸道总裁、精英、将军之类的角色,我不想让观众看到董区长还带着“沈达”、“应晖”的影子。
在热播剧《扫黑风暴》中,谭凯饰演区长董耀。
董区长是个逃犯,每天都提心吊胆,失眠是肯定的,他还应该带点浮肿。所以我要在这个角色里加些官气,让他有一点赘肉。
以前拍戏晚上我是不吃饭的,有人喊喝酒我都不去,怕脸肿。但拍《扫黑风暴》的时候就放松得多,夜宵,走;烤串,撸。你看拍蒸桑拿那场戏时,我就已经有点肚子了。
《扫黑风暴》我的戏份不算多,几十场戏。活埋那场戏是印象挺深的,演了那么多年戏埋过别人,但是自己被埋,这是第一次。
有网友很好奇这戏是怎么拍的,我是不是真被埋了。其实是道具场务在沙地上挖了一个坑,里面垫了一块木板,挖了个洞让演员脑袋漏出来。我演的时候在坑里垫了一个木箱子,上面放把椅子,舒舒服服地把那场戏演完了。至于那种声嘶力竭,濒临绝境的求饶,就全靠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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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科班出身,30岁开始演戏。
演的第一场哭戏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是真的哭不出来。剧里我的战友死了,演战友的人就是我那个哥们。因为平时我们俩老在一块互相挤兑,我看他躺在那就想笑。
但导演让我必须哭,没办法,我只能干嚎。我把这辈子所有倒霉的事情都想了个遍,还是哭不出来。导演一说开机,旁边围着的人就开始哭。只有我,没有眼泪,只有口水,我哥们脸上铺天盖地的全都是我的唾沫星子。
其实坦白讲,表演这个东西,我的天性是不适合的。
我是偏内向的一个人。从小我有些自卑,当一个男孩小的时候,家庭也不富裕,又来自单亲家庭,学习成绩也不太好,慢慢就会变得自卑敏感。那时候我面对生人会脸红,站在台上不敢说话。
一直到我上大学后,我还是这个性格。好像我的外表就给人感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不熟的人就会把我这种个性理解为谭凯很酷,很装,不理人。但其实不是,只是我内心确实很拘谨。
面对镜头我是紧张的。演戏最重要的就是不紧张,一紧张就什么都没有了,但好在我记忆力不错,台词不是我的障碍。我在青岛二中上初中时,平时不好好上课,一到考试我就跑到旁边的天后宫,一个下午我就能把历史书全都背下来,考试考100分。所以现在背多么长的台词都不是问题,这可能是我做演员的一个优势。
到现在我依然不是一个面对镜头可以松弛的人,但演戏时任何人看不出我的紧张。演员分为两类,一类天生很松弛,一类就是永远紧张,他可以用表演技巧掩饰这种紧张,我就是这一类。
有采访问我觉得自己现在红不红,说实话,我不在乎这个字眼儿。前一阵我在北京跟以前的老师吃饭,还在聊为什么别人都知道谭凯演了很多戏,但好像就是不红。你说怎样才算红?我们这个行业衡量演员的标准,不是红不红,而是你的专业有没有让同行认可。
一部戏,它可能有几十亿的票房,但它不一定是一部好作品。我们把表演都称作艺术的话,那演员也是艺术家。我喜欢表演,我享受演戏的每一个瞬间,我用艺术家的标准来看待演戏这件事,我就不会去想什么红不红,紫不紫的问题。
包括今天《扫黑风暴》热播,热播就热播了。我也没有觉得这个戏我演得最好,我甚至觉得几年前我演戏也是这个水平。演员是一个很看状态的职业,你这个戏演得好不代表你下个戏也演得好,像博尔特一样,他不可能每一场比赛都跑进9秒58。
所以我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去回顾过去,也不要去对未来有什么过高的期待。最重要的是做好当下的事,不要用力过猛,平常心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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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演戏之前,我学的是画画,理想是做一名舞美设计大师。
我出生在青岛一个工人家庭,家里也没有人搞艺术。但我从小学就喜欢画画,画张飞赵云什么的,课本空白的地方都被我画满了,每天被老师骂。我以前不太用功,但我记忆力好,考试成绩都不错,小升初我就考上了青岛二中。
那可是二中啊,这给我妈、我姥爷、我舅激动的,他们觉得老谭家还能有考上二中的,而且还是我,感觉我未来都能上清华北大了。上初中后我还是班里的倒数,因为我偏科,史地政我几乎都是满分,数理化都是五、六分。
中考因为分数不够二中,我就被拨到了六中。到了高中我发现学校有美术班,我就开始正式学画画。因为听说美术班升学率很高,都能上大学,而且是我就此不用再学数理化了。
刚学画的时候,我就是班里的反面典型。老师经常指着我的画说,“同学们看好了,不能画成这样,黑乎乎的,改得脏了吧唧。”我当时确实不会画画,现在想想跟演戏有点像,不知道哪天就开窍了。高二的某一天开始,就总有同学来我的画架看我画画,有一次老师看了一眼我的画说,“谭凯,你这张素描学校准备收藏了。”
从那起,我就开始有自信了。我发现原来我有天赋,有能力,我用画画找到了我的自尊。
人生的改变,就是因为一系列的小事。
高三时要艺考了,那会儿我从来没听说过中央戏剧学院,我目标是考中央美院。我老师说,“谭凯,你的画风应该考中戏”,当年青岛六中每年都有考进中戏舞美专业的,而且成绩都是全国第一。我就听了老师的话准备考中戏,结果第一年临场发挥不好没考上。
我这人很轴,我认定的事情就不会变。艺考嘛,大家都会报很多学校的志愿,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中国有那么多艺术院校,但我就报了中戏。
没考上我哪都不去,背着行李我就回青岛了,大不了明年再考。那时候家里穷,我妈妈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钱,她靠电车售票员的工作养活我和妹妹。于是我就在青岛火车站附近摆了个摊,给大家画人像速写,五块钱一张,边上还放了几张我临摹的门采尔的素描。
我在那搬个马扎低着头等,因为真的特别不好意思。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的专业在六中美术班是第一名,我想考中戏,我就需要勤工俭学。
第一个来找我画像的是个女孩,至今我都印象很深。她和我当时年纪相仿,很漂亮,穿了双拖鞋。我画完之后在那副画下面签了个名,我跟她说:“这张画你留着,我在这画画我不签名的,但你是第一个,我给你签个名。”这个女孩现在应该也有四十多岁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留着这幅画,这是我唯一签名售出的作品。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还挺有意思的。我人缘不错,附近的交警帮着我拉客人。交警是那种典型的青岛大叔,“这个小伙子画得不错,快过来看看。”他就用青岛话帮我吆喝。
那些天我挣了750块钱,我觉得这些钱够考大学的了,我就不摆摊了。第二年艺考我还是只报了一个志愿,中戏。后来我就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入了中央戏剧学院的舞美专业。
我不是一个能坐得住的人。大学时我经常在外面接活,做舞美、晚会、MTV什么的,那时候干一个活就能挣个一两千,这在九几年的时候在学校就算很有钱了。但在我老师眼里,谭凯已经完了。他本想把我培养成一名大学老师,跟他一样当个学者,没想到我变成了他眼里不务正业的人了。
大学毕业时,正好有一家广告公司来招平面设计,能解决北京户口。当年留京挺难的,我们这个专业几乎没有外地学生能留在北京,所以我就去了。那是1997年,我拿着一万四的月薪,公司给我配了辆切诺基,给了我一间两室的房子当宿舍。
那时候中戏很多毕业生都没活干,大家都特羡慕我。五年的时间里,我每天醉生梦死,把自己吃成了个胖子。有一天宿醉起来,我听到楼下发廊正在放苏芮的那首《跟着感觉走》。“跟着感觉走,抓住梦的手。”听到这句我一下就哭了。
我真的不想再过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了,所以我辞职了。
当时我有个做演员的穷哥们,那会大家都没车,我就经常开车拉着他跑组。《苦菜花》剧组导演看见我,觉得我形象还不错,就给我临时安排了个角色。
我还记得那个剧组是在北京糊涂宾馆筹备,副导演叫胡涂,我也因为这部戏在三十岁那年糊糊涂涂地踏进了一个新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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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们这一行,演员大多定居在北京上海,我以前也是。但在我四十岁那年,母亲生了一次病。那一刻我觉得妈妈老了,就从北京搬回了青岛。
以前我天南海北地跑,甚至拍戏赶上跨春节也没法回去。以前没有微信,我也很少给她打电话,几个月可能都不联系。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有多么不孝顺,于是我就回青岛贷款买了个房,娘俩住一块儿。
不拍戏我就住在青岛,平时也不太出门。晚上要是有个聚会,同学都知道谭凯十点必须走,因为我妈妈一定要等到我回家才会睡觉。
青岛人让我觉得特别亲切。我最近一次回来,刚进电梯碰到正准备遛狗的邻居大爷。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操着一口青岛话说:“哎呦,董区长,回来了!演得不错。”说完大爷就走了。我感觉这就是回家了。当然我妈并不低调,别人一说你儿子是明星,我妈高兴坏了。
小时候我生活在观象山脚下,到山顶上能看到教堂,远远地还能望见栈桥,风景极美。等过一阵杀青休息了,我还想回到观象山看看,走一走菠萝油子。
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不演戏了,我就想在青岛离海近的地方找个带院的房子住着。我要弄一个特大的书房,把这辈子想看的书都看个遍,空闲时间再画些画,喝喝咖啡,骑骑摩托车。这是我后半生的一个梦想。(宋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