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读完小学三年级,辍学,回家放羊;16岁,离家到广东,进电子厂打工;20岁,母亲一个电话,她就安排嫁进了“悬崖村”,出嫁那天,才第一次和丈夫见面……凉山彝族女孩俄木以伍26岁的人生,平平淡淡,无波无澜,短短几句话就可以概述。
嫁到“悬崖村”,她的朋友说:你好厉害,可以爬那个梯子。俄木以伍的回答有些酸楚:没办法,嫁都嫁了。
俄木以伍
“爱情是什么?爱情我不懂。”面对“一点都不帅”的丈夫,俄木以伍虽然不喜欢,但也无力做出改变。如今,结婚6年,儿子、女儿相继出生,“可能也有爱情了。”
孩子出生后,她隐隐开始担心,她的下一代,会不会也复制她的人生轨迹?
惊喜,在不经意间到来。今年5月,凉山州昭觉县启动易地扶贫移民搬迁,“悬崖村”84户贫困户,搬出了世代居住的大山,住进县城的集中安置点,其中,也包括俄木以伍一家。
俄木以伍的新生活开始了,她计划,和丈夫一起努力打工挣钱,让孩子们上大学,自由恋爱,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
不读书,打工都没得选
“本该读书,却在放羊。”俄木以伍说,人生中的许多重要时刻,她都错过了。
今年26岁的她,是凉山州美姑县瓦古乡人,家住农村。家里三兄妹,她排行老三。那时,村里普遍对教育不重视,认为让娃娃去读书还不如上山去放牛。
特别是女孩,老一辈认为“读再多书也要嫁人,没用。”在这种氛围下,她9岁才入学,12岁读完三年级就辍学了。
那时,她们家有10亩地,还喂有牛和羊。繁重的农活,让家人无暇顾及她的感受。在她辍学时,母亲并未劝阻,认为她回家以后,刚好能帮着放羊种地。
就这样,她放下了书包拿起锄头鞭子,在家干起了农活。虽说土地宽敞,能填饱肚子,但祖祖辈辈依赖的土地,却没能为她们家提供更多的东西。想要有钱用,就只能将圈里的土鸡、猪、羊,拉到集市上去卖了换钱。
女孩子越长越大,用钱的地方就多了起来。家庭经济收入单一,让她有了萌生了外出打工的想法。了解一番后她才知道,当地工作岗位少,没有用工需求,想去外地,学历要求成为她无法逾越的鸿沟。她说,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没读过书连打工都没有机会。
16岁那年,在母亲的安排下,经熟人介绍,她和同村30多人,一起南下去了深圳,在一家生产充电宝的电子厂上班。厂里不要求学历和技能,还包吃住,但一个小时的工时费仅为3.7元,一天还得干满十一二个小时。
由于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她看不懂操作细则,想要让厂里懂的人解惑,她还得请同村人做“翻译”。即使是简单的工作,她也常常出错。
语言不通,她基本只和同村人交流,因此,她的圈子很小,也很少外出。无法融入新环境,让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夜深人静,她常独自蒙在被子里哭。在电子厂待了7个多月后,带着存下来的7000多元钱,她“逃”回了家。
早上,俄木以伍在梳头,她的儿子过来牵她的衣角
结婚那天,她脱下了新娘装
回忆起过去的20多年,俄木以伍说,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没容她做出选择。“虽是自己的人生,但自己却没什么参与感。”
那是2014年,她刚好20岁,青春正盛,家里开始张罗她的婚事。
按照当地的传统,只要年纪到了,男女双方父母商量好了,吃了订婚酒,女儿就必须嫁过去。悔婚的话,需要赔偿男方三倍聘礼。对于俄木以伍和像她一样家庭贫困的女孩子而言,她们只能依从,没有反对的权利。
接到家里的相亲电话时,她正在惠州的一个工厂里打工。妈妈在电话那头告诉她,家里为她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条件不错。
她答应了。
当然,相亲只是委婉的说法,这个电话是在告诉她,该嫁人了。双方长辈很快就敲定了日期,几个月后,她从工厂辞了职。
结婚当天,她吃过早饭,从美姑县出发,乘车前往昭觉县。按照当地的习俗,妈妈没有为她送行,这项工作,由她的哥哥、姐姐、堂哥、堂姐等人代替。那天,她穿着彝族新娘装,很美。
美姑县到昭觉县并不远,路不好走,车子兜兜转转开了两个多小时。车至山脚,停了下来。俄木以伍说,嫁之前,她知道丈夫是“悬崖村”人,并一直以为他家在山下。所以,当得知要攀爬藤梯时,她有些吃惊和抗拒。
以前没来过这里,第一次爬上藤梯,层层叠叠的大山和悬崖,让她害怕。丈夫家来了几个亲戚,接她们上山。由于俄木以伍一行速度很慢,没过多久他们便不再等待,径自往上。
前方,藤梯一路蜿蜒,一些地方路很窄,双脚无法同时放下。身后,是万丈悬崖和古里拉达大峡谷。这让她惊恐,也让她后悔万分,她想转身往下,跑回家里。可丈夫的12万元彩礼,没有给她留下退缩的余地。
望着看不到顶的山,她不知道,路究竟还有多长。
爬到一半,身上厚重的新娘装,让她又热又累。休息的时候,她将新娘装脱了下来。当身体习惯了爬山带来的负担,再往上,疲惫感和不适感有所减轻,她们加快了速度。
藤梯走完,还有一条羊肠小道,继续走,不到10分钟就来到村上。这一趟,当地村民需要两三个小时,她走了五六个小时。来到丈夫家,天已经快黑了,她们赶得巧,就快开饭。
丈夫家人很多,大家打着堆堆,喝酒吃肉。人群中,她不知道哪个是她丈夫,还是经人指点,她才窥得丈夫面容。“一点都不帅,不喜欢。”
俄木以伍和她的大儿子在老房子外玩耍
“悬崖村”太难走出去了
俄木以伍说,她只知道“悬崖村”路很远,山很高,对于确切的距离,她没有一个概念,走了一次后,才明白有多难。从美姑的山里,嫁到了昭觉的山里,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嫁都嫁了,后悔也来不及。”
在村上,她们家有4亩地,种上了土豆、玉米,还喂了些羊。“地里种不出来的,都要下山买。”她说,“悬崖村”的不便,体现在生活上,让她不敢畅想未来。没修钢梯前,下山到乡上,她要花大半天时间,而丈夫体力好,背着东西也要三四个小时。
为了让日子过得有滋味一些,她和丈夫先后去很多地方,努力打工挣钱。
慢慢地,一切都在变好。以前,在她眼中长得不好看、说话声音大、在家不干活的懒汉丈夫,也慢慢变成了尊重她意见、好好挣钱的好男人。
2018年,大儿子出生了,她的心里多了一丝顾虑。如何才能让孩子有书读,有好日子过,成为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那时,她常常站在村口,望着面前层层叠叠的大山出神。今年年初,她的小女儿出生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俄木以伍的儿子站在老房子的门口
“他一天书也没读过,不会认字,手机现在还是板板机(老人机)。”她说,丈夫比她大三岁,孩子出生后,也有同样的顾虑。“在外面闯荡了这么久,我们都知道,’悬崖村’的山太高了,路太远了,走出去太难了。”
搬进新家,迎接新生活
不过,生活中的惊喜,总是悄悄到来。
今年4月,在昭觉县易地扶贫搬迁县城集中安置点住房分配大会上,俄木以伍家抽中了一套位于3号安置点的75平米新房。
昭觉县的易地扶贫安置点
新房在5楼,视野开阔,两室一厅带个阳台。小区外面就是学校,占地很大,教学楼还没修好,但已经能看出个大概的样子。她听说,这里将有县城里最好的教学资源,能从幼儿园一直读到高中。
5月13日,她们正式搬下“悬崖村”,住进新家。因为丈夫头一天去了城里,处理搬新家的事宜,没有回来。当天,就由她带着孩子和老人,踏着钢梯,一路往下。
她说,走下山的那一刻,心情愉悦难以言表,只想化作一只鸟儿,飞到新家去,迎接新生活。
搬进新家后,她们只住了5天,就回到了村里。山上的地里,还种着许多土豆、玉米,畜舍里,还关着牲口。她们打算等彝族年过了,把家里的庄稼收了,鸡、羊、猪卖了,就进城长住。
回忆这5天里的感受,她说,新家住着舒服,10分钟的路程就到县城,不想再上“悬崖村”。
让孩子选择自己的生活
“不读书,放羊、种地,年纪到了就出去打工挣点钱,稀里糊涂地结婚生子。孩子出生后,也没书读,继续放羊……”她说,她们那儿,这是一个循环,每个人的生活都大体如此。
如今,这个循环落到她身上时,前半段一一应验。没读过书,外出务工的她,吃了不少苦,至今也只能干点体力活,挣些辛苦钱;安排下的婚姻,让她还没明白什么是爱情,就成为了孩子的母亲。
她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过上这样的生活。
以前,她想,她们夫妻俩一起出去打工,把钱挣够,就在城里安家。城里的世界更大,人们眼界更广,不再拘泥于传统观念,孩子也就不用再走上和她一样的道路。
当然,她也知道,她们夫妻二人想在城里打拼出一个家,有多难。
“轻松了不少。”通过异地扶贫搬迁进了城,她说,很多烦恼都烟消云散了。搬家以后,她的生活也变得简单起来,只需要外出务工,挣钱供孩子们读书。
6月10日,身体不太好的她从村上来到县城医院检查。趁着时间还早,她特意回了一趟新家。再次路过小区对面的学校时,教学楼等主体建筑已经修起来了,很气派。
俄木以伍的小女儿在休息,光透过房顶,照在她脸上
她和丈夫也已经商量好,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上大学。至于孩子以后的人生怎么走,她说,她会给孩子选择的权利,让他们自由恋爱,选择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