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副离开航船

让他停驻的，非关远涯，恰在今夕。

文／本刊记者 韩冬伊

人生，到底需要多大的尘寰世界？

至少，在25岁之前，三副张吉东从未想过走下船舷。甲板方圆、朝夕浮沉，他将《海上钢琴师》看得谙熟，钢琴师1900说：“世界与我并肩，却不会超过船头与船尾”，腼腆的年轻海员张吉东甚是感同身受——一样的波涛泰然，如寄流年。

张吉东笃信自己会“作一名船长”。在这个问题上，怀疑和追问都显得无比滑稽。

从童年的渔村码头，到青岛远洋船员学院，再到中国远洋航运集团，张吉东的“船长梦”稳健平实、似乎触手可及——三年、十年、二十年，然后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逐浪三十载的老船长——沉静无畏、深得敬重的老船长。

船上日常笃定安然。八小时工作、轮转值班驾驶、检查消防设备、管理救生器材，连同望、记录、传达指令——三副的烦琐工作，与无数出港、落锚交织，散入每一次泊、离、靠、移。

海上五年，六艘船舶，张吉东随船辗转环游——泊于北欧、日韩、新加坡、圣彼得堡，渡红海、地中海，经苏伊士运河与英吉利海峡。不过，环球羁旅，只可勉强称作船长的“初阶课”，这个年轻三副渴望更多的泅渡与积累。

国内登船，北欧返航，一折一返便要整整五个月。卫星通信费每月170块，包月流量只有可怜的300M——文图消息都成了“奢侈品”，视频聊天更是天方夜谭，船员们大多只在靠港时才能暂时摆脱“与世隔绝”。

“隐居洋面”的日子，除了翻来倒去地看旧电影，张吉东总惦记着多学些航海专业知识，“成为船长要十几年，毕竟这是在全世界都广受敬佩的职业，知识、经验、专业、心态，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舟波岁月看似寂寥，在张吉东的回忆里，却总是“充盈有滋味”。

溯源故事的开头，张吉东并未察觉自己的“小发明”会与“船长梦想”有什么相悖。

船上起重设备的钢索易锈易蚀，需定期保养润滑，对于承重动辄50－200吨的吊索来说，寿命与安全性尤为关键。但保养工序却简易——30米高处，工人脚踩倾斜钢索，单手高空作业，也很难保证保养质量。第一次见这“蜘蛛人现场”，张吉东只觉震惊，“我们有全套现代化船舶驾驶仪器，细节工作却缺少针对性设备”，为此，他在全球各处港口留意，却空无所获。

张吉东的“保养机械盒”构想在图纸上躺了两年，直到2014年——“当时在韩国玛莎港吊装货，66毫米的钢索忽然断裂，重达200多吨的发电设备直直坠落码头，万吨巨轮轰然开裂，连集装箱立柱都被压弯。”

咫尺惊魂事故成了“驱动”，休假平复后，张吉东四处搜罗，攒起了一支“业余发明小分队”——“有机械、计算机专业的同学、同行轮机长”，2015年，专利申请成功，2016年，产出初代产品模型。

初代产品的测试在2016年5月。听闻试用“神器”，从船长、政委到普通船员，大家云集仰望，“众目睽睽之下，偏偏越爬越慢”，张吉东笑言，至今记得那天的忐忑。

从设计到实践，2016年，德克斯特环保科技公司成立，2018年，第四代钢丝绳自动润滑保养系统投入市场。“工作效率、自动化程度、材料选用都已成熟，通过高压油泵和专门徒步系统完成工作，一部吊索的保养通常需半天人工，我们的产品只需两小时。目前和中远集团、北京华洋海事中心都有合作，也接受个性化定制。”

张吉东的创业故事是“非典型的”——细微、具体，没有ppt与商业计划书，甚至从未融资。而创业与驾船相比，实在是一门太熙攘繁复的功课——“离开船上封闭安定的环境，风投、估值、客户、团队等大小琐事让我极度焦灼。”不过，张吉东确信“机械产品需要耐心打磨”，去年，他入驻青岛崂山区高层次人才创业中心，园区在办公场地、工商办理、知识产权等方面提供诸多服务。

为了辞职创业的决定，一向沉默的父子两代海员曾咄咄争辩。不过，誓要“解决吊索隐患”的张吉东仍是眷恋着航船的。只是让他停驻的，不再是远涯，却在今夕。

三副没能成为船长，他自己成了一叶固执远行的夜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