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皇家一号”案调查
“皇家一号”从诞生到覆灭，不过一年有余。这个号称中原第一大娱乐会所，曾盛极一时，在物质与欲望的交相辉映中创造了巨额财富。但一次突袭搜查后，不仅“皇家一号”自此关门，还有数名警界、政界人士应声倒台，这背后究竟存在着怎样复杂的政商、警商关系
巴洛克风格的装饰、富丽的雕刻、强烈的色彩以及浓重的皇家贵族气息，在郑州“皇家一号”国际娱乐会所长达5分钟的宣传片中，极尽奢华。宣传片中称，这一切皆出自中央美院设计大师之手，并致力于打造全国最高端的商务娱乐航母。这家位于郑州市郑东新区的娱乐会所，2012年8月开业，然而一年多之后，2013年11月1日，警方突然以长期组织年轻女性从事色情活动搜查了该场所。时间已过去半年，“皇家一号”门廊上方的四个鎏金大字已被抠掉。夜幕降临，曾经灯火辉煌的大楼已黯淡无光，不复从前的繁华盛景。
无声风暴
据河南警界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包围“皇家一号”的是来自河南新乡的1000多名警察。“当时公安厅3名警监坐镇指挥，此次异地用警，无论是规模还是指挥者级别，在郑州都是史无前例的。”不过，警方似乎希望淡化针对“皇家一号”行动的特殊性。在事后郑州当地报道中，均强调，此次对“皇家一号”的搜查行动，是从2013年5月起，河南省公安厅组织开展的扫黄打赌“无声风暴”专项行动中的一次，“查处‘皇家一号’,是扫黄打赌‘无声风暴’的一部分，针对的不是某一家场所。”事发后，河南省公安厅人士说。但5个月后的调查结果证明，对“皇家一号”的搜捕行动似乎并不这么简单。日前，河南警方公布了因涉嫌“皇家一号”而被调查的警界人士，其中包括郑州市公安局副局长周廷欣、治安支队支队长王新敏、副支队长张宏君、治安支队危爆大队长王俊平、金水路分局局长黄柏仁、查办处处长(原治安支队副支队长)李宁、文化路分局治安大队长袁永强、南关街分局治安大队民警李志军。当地人士也表示，在突击搜查了“皇家一号”后，郑州的扫黄行动也基本告一段落。另一个原因可能是“皇家一号”的落网，使得其他小型涉黄场所自行关门。“谁也没想到会打掉‘皇家一号’。”一位郑州娱乐场所业内人士表示，“它的幕后出资人在河南根基很深，辖区派出所也不敢贸然查处。”因此，“皇家一号”关门后，郑州娱乐业突然变得萧条了，很多夜场生意不景气。据报道，对“皇家一号”的调查活动从突击搜查前三个月就开始了，民警自去年8月份进入“皇家一号”暗访，通过3个月调查取证，最终在11月1日收网。这与河南省公安厅厅长王小洪上任时间基本吻合，2013年8月1日，河南省召开十二届人大常委会第三次会议，通过了对王小洪的任命。王从福建空降河南，之前历任福州、漳州、厦门三个市的市公安局局长，异地用警、突击搜查是他的常用手法。人们猜测“皇家一号”的覆灭，正是这位新任公安厅长“烧的第一把火”。接近该案的知情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目前该案共依法查处违法犯罪嫌疑人256人，其中133人被移送检察机关。目前涉案人员被关押在新乡市看守所，将由新乡市检察院分批进行起诉。其中，绝大多数人的罪名为涉嫌介绍、组织卖淫罪。律师日前已经拿到起诉意见书，并陆续开始阅卷。5月27日将是羁押的最后期限。在此过程中，有律师提出，侦查阶段，公安机关始终不同意会见，在程序上存在问题；但他询问过当事人，未有刑讯逼供。
“人均消费五六千很正常”
“皇家一号”坐落于郑州CBD商务内环，距离国际会展中心不过数百米，四周弥漫着浓厚的商业气息。在《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一本“皇家一号员工手册”中，扉页这样描述：“‘皇家一号’是由脸谱集团耗近2亿巨资打造的顶级国际娱乐会所，营业面积15000余平方米，拥有豪华包间156间，英国原装进口顶级音响设备……”“在筹备期间，它就发动了强势宣传策略；整个河南都知道了，那里是最豪华的会所。”王刚(化名)曾是“皇家一号”的营销经理，他说自己之前没有夜场工作经验，完全被“皇家一号”声势吸引，觉得这里面能赚大钱，便去应了聘，去了才发现，光营销经理，“皇家一号”就招了上千人。铺天盖地的宣传以及庞大的营销群体，“皇家一号”从开业便异常兴隆。“皇家一号”还推出充值送礼活动，最吸引眼球的是充百万送宝马，“装修还未完成，单次充卡50万客户就有上百个”。王刚说，2012年8月16日开业那天，大厅里挤得只有站的地方。不论工作日还是周末，“晚上9点以后就没有房间了，想消费的顾客只能等着”。王刚介绍，“皇家一号”会所地下两层地上四层，最大房间可以容纳100余人，房间费从1000元到10000元不等，一瓶可乐的价格都有几十块钱，“人均消费五六千很正常”。“皇家一号”的气势还体现在对待出租车司机上。其他娱乐场所会对接送客人的出租车司机表示感谢，但在“皇家一号”，每月要交给保安300元钱，才能换来排队拉客人的机会。王刚说，考究的装修和奢华的排场，让许多人觉得带朋友到这里消费“很有面子”，“‘皇家一号’打造出一种感觉，出入‘皇家一号’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就像你开豪车，挂着很牛的车牌一样”。因此不只是高收入人群，也有郑州市民也来此过生日、与朋友聚会等。当然，这种普通市民的消费屈指可数。支撑起“皇家一号”繁荣景象的，还是非富即贵群体。《中国新闻周刊》获得了一本“皇家一号”保安部的来往车辆号牌记录本，其中不乏“666”“888”“000”等连号车牌，有的还注明“无牌丰田霸道”的字样。许多车辆来自山东、湖北、北京甚至广州等地。郑州作为中原地区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很多商务人士在此逗留洽谈业务，也有很多客户慕名而来。“皇家一号”因此声名远播。王刚说，他听说许多大老板的生意和项目都是在“皇家一号”谈成的，但他没有夜场经验，几乎拉不到客户，第一个月只拉来两个朋友唱歌，业绩惨淡，最后离职去做了小生意。对“皇家一号”涉嫌色情活动的报道大多称“皇家一号”的女公关收入不菲，一年下来就可以在郑东新区全款买房。王刚觉得并不夸张，“别说女公关，就是营销经理，有时一个月光提成能拿好几万。”打开“皇家一号”的贴吧，其中不乏招聘“模特”的帖子，要求女孩“青春靓丽、思想开放、并敢于挑战自我”。“模特”，即郑州当地对从事色情交易女子的称呼，“普通的称为模特，漂亮的就叫超模”。不过，王刚说，在“皇家一号”的KTV包房里，并没有卖淫活动。客人们唱歌前，会有一队女孩子排队进房间供挑选，衣着也并不暴露，标志性物品是每人携带一个红色的登机箱，许多人第一次看还以为是空姐。唱歌时，女孩子们一般是陪唱、陪酒。暗号在她们身上的牌子颜色上，绿色牌代表不外出陪侍，红色牌则代表可以，但客人需要提前告知营销经理是否要带女公关出台。《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一份名为“皇家一号营销部规章制度及流程”文件中，有这样一条规定：“女公关外出时，营销经理必须说明快餐或包夜，为方便工作，需提前向客人索要费用。”王刚介绍，“皇家一号”的“模特”数量一度达到上千人，“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多，后来消费需求变得越来越大”，但比较稳定的数量介于600人至800人之间。据另一位“皇家一号”内部人士透露，“皇家一号”的内部规范也很严格，会所部门繁杂众多，有工程部、质检部、保安部等十几个部门，对每个部门都有详细的员工手册，各种奖罚制度十分精细，比如提供跪式服务时与客人距离规定为30cm至50cm，违规罚款10元；甚至对腮红的颜色都有明确规定。“皇家一号”还有店歌，每天开门营业前，大家都要齐唱，每月15日、30日，会所还会为当月过生日员工准备蛋糕、礼品并举行聚会。
高兴武的娱乐帝国
“皇家一号”的工商资料已无法查询，《中国新闻周刊》通过河南地税系统查询，“皇家一号”的纳税人名称为“郑州市郑东新区皇佳(注：不是“家”)壹号娱乐中心”，法定代表人名为王国付，注册类型为“内资个体”，目前纳税人状态为“注销”。知情者透露，“皇家一号”经营者为王国付和王国友，后者为总经理，负责处理日常事务，目前二人已被抓捕。但“皇家一号”的实际控制人并非上述二人。上述知情者介绍，“皇家一号”的实际出资人为陈加贵、任文模、高兴武和张军。目前陈、任二人已经归案，高兴武和张军批捕在逃。四人中，高兴武是大哥级人物，张军曾是保镖出身，身材魁梧，后被高兴武赏识而重用。坊间传言，高兴武几乎控制着郑州一半的娱乐场所，身家达400亿。虽然该说法并未获得证实，但据《中国新闻周刊》调查，包括脸谱国际、钻石人间、望月楼等多家大型会所均与高兴武有关。“脸谱系列”在郑州共有三家，目前三家都处于关门停业状态。其中位于金水路中州假日酒店内部的脸谱夜总会最为隐秘，位于酒店二层角落里，没有任何标识。据酒店一名员工介绍，这家夜总会大约在2004年左右成立，开始时叫“中州脸谱大舞台”，表演“二人转”“地方戏”，半夜会有脱衣舞。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客户娱乐场所档次越来越高，于是脸谱夜总会升级改造称豪华包间，主营KTV，“皇家一号”出事前，生意火爆。这家老牌夜总会也是高兴武最经常出没的地方。“他很少去‘皇家一号’，那边客人很复杂，不安全。”上述员工与高兴武相识，他说高兴武个头不高，四十多岁，微胖。高兴武开一辆奔驰，价值只有几十万，但他出入时却派头十足。每当他要来夜总会时，提前二十分钟，夜总会保安部会派出8名“大汉”，两侧一字排开，只待高兴武一出现，像护送明星一样保卫其上楼。虽然高兴武产业巨大，但鲜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和信息，王国付、王国友是为其抛头露面的人。位于郑州市管城区城东路68号的戏曲脸谱娱乐会所，在工商注册资料中，法人代表也是王国付，注册资本为80万元。另一家位于民航路86号的建国脸谱会所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为300万，法人代表王建辉。这些会所都建在郑州市核心地带，营业额数目惊人。据媒体报道，警方从“皇家一号”前台电脑里获取了数据，发现其一年营业额超过2亿元人民币，相当于河南部分国家级贫困县全年的财政收入。一位在“皇家一号”周围收废品老人的感受最直观，他说：“每天光运出的易拉罐就有8麻袋。”然而，“皇家一号”的纳税数额却寥寥无几，《中国新闻周刊》在地税系统中查到，在“营业税—娱乐服务业—歌舞厅”一栏中，“皇家一号”每月“应税收入”都为30万元，税率为5%(我国娱乐业执行5%～20%的幅度税率)，因此每月营业税仅缴纳1.5万元。据了解，河南省地税稽查局已介入调查。
复杂的政商关系
“皇家一号”被查，幕后大老板外逃，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因涉“皇家一号案”而被调查的8名当地警察官员，最高至郑州市公安局副局长，多名为市区一级治安大队队长。知情者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8人于4月18日被带走调查，他们的办公室和住所都遭到了搜查。其中，因郑州市公安局副局长周廷欣和黄金水路分局局长黄柏仁系郑州市公安局党委委员，省纪委已成立专案组调查此事。就在8名警官被调查一事公布后，4月18日下午，郑州市公安局局长黄保卫立即主持召开党委成员和各单位“一把手”紧急会议。会上，黄保卫传达了省、市纪委官员对“皇家一号案”的倒查追责初步决定。上述人士回忆，黄保卫在会上透露了8名涉案民警之一、金水路分局查办处处长(原治安支队副支队长)李宁曾向“皇家一号”“借”过钱，数额达上百万，周廷欣也“借”过钱，王新敏则收受了贿赂。另外，由于郑州市公安局治安支队支队长王新敏和李宁都是刚刚被提拔副县实职，该事对市局内部干部震动很大。这位内部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办案人员在王新敏家中搜出巨额财产，数目惊人。在被查的官员中，周廷欣级别最高，他从一名普通民警做起，历经派出所所长、分局副局长、县公安局局长，最终成为市局副局长。被调查前，周廷欣主要分管治安支队、保安公司、主持警令部工作，协调重大群体性事件处置，在对其公开报道中，他在警察生涯中曾破获多起刑事案件。这也并不是周廷欣经历的第一次扫黄事件。据报道，郑州警方从2010年6月30日起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为期四个月的全面整治公共娱乐服务场所治安秩序行动，严厉打击赌博、色情服务、卖淫嫖娼等违法犯罪。周廷欣负责主持此次行动，王新敏也有参与。当时接受媒体采访时，王新敏曾表示：“特别是对黄、赌、毒违法犯罪的组织者、操纵者等首要分子、骨干人员要严厉打击。”警方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周廷欣比较高调，提拔时内部就有反对声音，认为他早晚得出事。他把全市户口非正常迁入审批权收归己有，非议颇多。”据了解，与“皇家一号”有关联的警界人士远不止8人，局领导要求涉案人员主动到纪委说明情况，争取宽大处理。郑州市公安局也出台了内部文件，规定“辖区内娱乐场所如被连续查处2次黄赌毒现象，治安大队长和分管副局长免职，连续查处3次，分局一把手免职。”“如果没有保护伞，很多场所是不敢营业的，一些娱乐场所光装修就花上千万元，如果几个月就被查了，进监狱了，成本都收不回来。”郑州一名资深警察举例说：很多场子每月都会给辖区分局送两份钱，明着一份，私下还给治安大队长、分局局长一份，美其名曰“赞助”，实为“保护费。”日前落马的驻马店市市委书记刘国庆亦被曝光在“皇家一号”里有股份。刘国庆也是郑州公安系统老人。刘国庆从1995年开始便在河南省公安厅政治部工作，2000年成为副厅长，2004年成为常务副厅长。2008年平调驻马店为市委副书记。刘国庆在公安厅被提拔的速度很快，从公安厅政治部到公安厅副厅长、党委委员，只用了5年时间。从诞生到覆灭，“皇家一号”仅存活了1年零3个月，而短短时间，就有如此之多政界人士沦陷其中，让人唏嘘。关门5个月后的“皇家一号”，仍然是一处景观。与之前许多人到这里挥金如土不同，如今来这里看看的，多是以前并不知情的人。他们隔着马路，远远地向紧锁的大门张望，似乎想要洞悉紧锁的金碧辉煌的大门背后，究竟曾经是怎样的纸醉金迷。不过，“皇家一号”背后复杂的政商、警商关系的真相，多数仍然未知。(本刊记者/苏晓明(发自河南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