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遇真爱难割舍家仇国恨
斩情丝忍彷徨生离死别
撰稿:于濛
插画:王伟业 画 (青岛理工大学综合艺术研究所所长、青岛当代艺术研究院副院长)
初秋的黄昏,炽热的阳光退去,阵阵凉风和着海腥味吹来,才让阿良意识到又快到一年中秋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静冈町①上,阿良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时候这条路还叫斐迭里街,那时候,爸爸妈妈和妹妹还会在附近那个温暖的家里,守着满桌的饭菜等他。可现在呢……一队日本宪兵,踏着整齐的节奏耀武扬威地走过街角,将阿良从回忆拉回1918年的青岛,拉回这个残酷而又铁一般的现实中,冰冷且不容置疑。
阿良尴尬地笑笑,拐一个弯,走不多远就到了租住的小屋,这是仓皇撤退的德国人留下的,而今的主人,是一对在青经营饭馆的日本夫妇……
【小屋夜谈】
回到小屋,习惯性地拧亮电灯,阿良又迅速关了灯。百无聊赖地躺上床,顺手拿起一本《新青年》②抱在胸前,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出神。“笃笃,笃……”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在这静夜里颇是突兀,阿良跳下床,匆匆藏起那本《新青年》。“阿良君,是我啊,惠子。”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仿佛将阿良定住了一般。惠子!惠子又来了!
惠子是房东的大女儿,去年大学毕业来青岛探望父母,两口子要照顾饭馆的生意,便央求阿良做向导,带惠子四处游玩。阿良对日本人向来没有好感,可又不好驳了房东的面子,便极不情愿地应承下来,但还推脱工作忙,只偶尔带惠子去栈桥一带转转,也完全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这惠子颇为伶俐,中国话说得很好,言辞间极是客气,礼数倒是比本地的大家闺秀还周全,时不时地给阿良送些小礼物。一来二去,阿良实在过意不去,也偶尔告假带惠子去爬爬崂山,只是每每在山头遥望仰口方向,便会黯然神伤兴致全无。但自从惠子回国后,那些一起游玩的日子,却会常常出现在阿良梦里,让他既羞耻又辗转,那些莫名的梦境,曾经是他孤独又难熬的岁月里,为数不多旖旎又生动的怀念……今天,惠子来了!
亮灯,开门。“惠子,快请进来坐。”“这么早就休息了,不打扰吧?”“哪里,只是想静下来想些事。”“喔!阿良君有心事啊。”小屋里一片沉寂,唯有两双偷偷对视的眼,偶尔一碰,便仿佛触电般逃开。“对了,惠子,这次来待多少天哪?”“我在国内的内外棉株式会社③找了份工作,外派到青岛来扩建纱厂呢!” 惠子说完,笑盈盈地看着阿良,一字一顿地问:“阿良君,欢迎吗?”“欢迎!欢迎……”这第一声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但刚刚出口,阿良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声音低沉下来,眼神也在瞬间黯淡成死灰一片。
“惠子。”门外响起女房东的低唤,惠子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只得打住。开门,阿良看到的是一张挂满笑容的脸,还有一双警惕的眼。
【往事难追】
炮火!震天动地的炮火响彻沙滩,硝烟!遮天蔽日的硝烟绵延不绝。曾经山清水秀的仰口湾,曾经是儿时乐园的仰口湾,变成了烽火连天的日军登陆场。爸爸和妈妈倒在血泊里,妹妹扶着他们的尸体哭喊着,又一阵炮声呼啸而来,妹妹的哭声戛然而止。“爸!妈!妹妹!”阿良想喊,身体却仿佛被魔鬼定住了一般怎么也喊不出来。一个声音从天际传来,“想娶日本姑娘,你怎么对得起死在日寇铁蹄下的爹妈,怎么去见你惨死的妹妹……”
“我再也不敢了!”阿良大叫着,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天地间恢复了平静,哦,又做梦了。抹一把脸上杂糅的汗水和泪水,阿良又颓废地躺下。爸爸、妈妈和妹妹,你们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中秋节前,一晃已经过去了四年,你们在另一个世界,可会想起人间还有这么一个亲人,孤独而又痛苦地彷徨着。原来,四年前的中秋节前,阿良的父母带着女儿,回到仰口湾老家准备过节,谁知道遇上了日本兵从海上登陆,都在那场战事里失了性命④。阿良忙着学业没敢请假,就此躲过一劫,虽然老宅被日本人占了,好在还有几个亲戚接济着,毕业后在日本洋行里谋了个差事,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过活着。
惠子的出现,打乱了阿良本来死水一潭的生活。她和街上那些飞扬跋扈的日本人完全不一样,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有善解人意的好脾气,她给阿良的生活带来了希望和憧憬。但她永远无法摆脱的,是和她来自同一个国家的那些暴徒,曾无情地掠夺走阿良一切的幸福和牵绊,那血淋淋的伤口,一直暗暗在阿良的心里滴血,从未愈合过。
睡不着,阿良索性坐起身来,胡乱抹一把脸,走出门晨练。大街上雾气正浓,夹杂着咸腥从海边沿着静冈町一路弥漫过来,像极了阿良此刻的心境:阴郁而又惆怅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曙光。走了几步就索然无味,阿良转身向回走。刚回头,就碰到了正出门的惠子。“阿良君,起这么早,锻炼呢!”“是啊。”胡乱回应了一句,阿良压抑住狂热的心跳,逃跑似地夺路而过,留下惠子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
【会前公园】
这几天阿良的心里,简直乱成了一团麻,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这天已是中秋节,谁知下班前又被老板叫去一通臭骂。哪还有过节的心情?街上来来往往的本地人,无论衣着光鲜或衣衫褴褛,都多多少少拎着月饼往家赶,偶尔夹杂些日本人,也都穿着和服兴高采烈。日本人称中秋节为“月见节”,虽然不吃月饼,但却吃江米做的“团子”,过节时也甚是隆重。街头日本人开的酒肆饭馆,也都张灯结彩,不时传出吟唱吆喝声。想起横死的父母和妹妹,阿良的心里不禁又是一酸。
转过街角,远远就看到了惠子的身影。这些天阿良已想尽办法躲惠子远点,谁知道还是在这里碰上了。碰上又如何?也许,这不该发生的故事,到了在开始前说再见的时候。阿良打定主意,脚步坚定地向惠子走过去,可心里,却是意想不到的一颤又一颤。“惠子,你在等人啊?”“是啊!阿良君,我在等你。”阿良的心里咯噔一下,清了清嗓子说:“哦,有什么事吗?”“听说会前公园⑤种了不少家乡的樱花树,我想请阿良君陪我去走走,欣赏一下青岛的圆月。”“今天是中秋,哦,你们叫月见节,不在家里陪父母过节吗?”“今天饭店的生意好,要忙到很晚,我只好请阿良君陪我了。”“也罢,我正好有事给你说。”
二人叫了辆洋车,直奔会前公园。天色尚早,公园里三三两两还有不少游人,望见惠子盛装的和服,再瞧瞧阿良的长衫,无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阿良有些踌躇,惠子却是不管不顾,兀自拉着阿良沿樱花道散步。两旁又新栽了些樱花树,早已过了花季,只剩怪模怪样的枝桠在风中微晃,一排排仿佛群魔在舞蹈,看得阿良微微叹了口气。“阿良君,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吧。来,尝尝我亲手做的团子!”
“阿良君,你不是有事给我说吗?”“哦,那个……”事到临头,阿良却有些退缩了,嗫喏着不知从何说起,只狠命地咬着手里的团子。“那么,我先说吧。”惠子站起身来,缓缓地踱了两步说:“在我的家乡,女孩子在月见节是要拜月亮的,据说这样才能找得到如意郎君。”惠子的脸红了,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拜了十几年月亮,才知道这风俗是从中国传来的,而且传说是那么优美迷人。于是我便着了魔似地学习中文,为的,就是有那么一天,我能像传说中那样,遇到那个男人。”
【难说再见】
惠子停在阿良面前,语调伤感起来:“我遇见了!为了和他在一起,我努力找了一份外派的工作,为的就是能和他像传说描绘的那样朝夕相处。可是他却变了,他远远地躲开我,不理不睬。”惠子的眼里噙着泪珠,声音已有些嘶哑:“我知道,我来自日本,而你是中国人,两个民族、两个国家之间争执不断,可怎么能够因为这些,就断送一段纯真的爱情呢?”
“争执?你说这是争执!”阿良痛苦地闭上眼,一字一顿地说:“好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啊!你可知道,这是你们对我的祖国的侵略,是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好!我也给你讲个故事,不过这故事里没有诗情画意,而是充斥着血腥和罪恶。”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从阿良的心中迸发出来,他喘了几口粗气,用尽量平静的语调,讲述了仰口血案,以及家人惨遭杀害的经过。
刚开始,惠子平静地听着,可很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充满了恐惧、震惊,听到最后,化成了深深的悲悯和绝望。“对不起,阿良君,实在对不起……”惠子的眼泪喷涌而出,在苍白的脸庞上肆虐。阿良恢复了平静,他掏出手绢递给惠子,“这不怪你,你是一个单纯的姑娘,你和那些烧杀抢掠的禽兽有天壤之别……说实话,我能感觉到你的心意,其实去年见到你,我也偷偷喜欢上了你。”说到这里,阿良的心里又是一颤,深深叹口气,既是问惠子也是问自己:“家仇国恨,你和我还怎么能正常面对这段感情?”沉默,和黄昏一起蔓延开来,将两个人的身影一点点吞没。两个人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静得能听到微风吹过树枝,那淡然而又凄厉的轻啸。“阿良君,世界会这么一直坏下去吗?”这是惠子颤抖的声音。“也许吧,但只要熬下去,这黑夜总会盼到曙光。”“那么,阿良君,现在该说再见吗?”“再见?是的,惠子,我们是该说再见了,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就像我相信这颠倒的、毫无正义和公理的世界,终究会反转,所有的冤屈和悲伤,都能得到伸张与偿还!到了那一天,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两个满脸泪痕的年轻人,苦楚中带着微笑,轻轻依偎在一起。一轮清澈的圆月从大海的方向升起,恍惚中,树林的阴影里似乎有人影晃动,极快的刹那间,闪过一双警惕的眼。
注释
①德占青岛后,于1899年修建了中山路,是青岛市第一批城市道路,当时分南北两段,南段自栈桥至德县路口,称斐迭里街。日本第一次侵占时期,中山路南段改称静冈町。
②《新青年》是综合性的文化月刊,1915年在上海创刊,1917年迁到北平,并从次年起倡导推行白话文运动。十月革命后,《新青年》成为五四运动的号角,成为宣传马列主义、宣传反帝反封建思想的阵地。
③日本近代设立的棉纺织企业,利用日本占领军势力,于1917年起在青岛大规模设立棉纺织厂。
④1914年9月18日,日军数千士兵在仰口湾登陆,向王哥庄、桑园、曲家庄、晓望、双台等村炮击。遭炮击诸村,房屋倒塌,人畜伤亡不计其数。
⑤即现在的中山公园。1898年德国强租青岛后,将此地逐渐建成公园,1914年日本侵占青岛,又进一步扩种樱花,形成了一条长近1公里、贯通公园南北的樱花长廊。公园也更名为“会前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