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1日,杀害妻子5天后,从江西逃到浙江的黄世结,在金华火车站被警方控制。钱江晚报供图
黄世结在陈塘村的家就是这间机米房。
家属们是在天花板的阁楼里找到邓林珍的。
她的额头抵着膝盖,身体被塑料袋包裹着,外面又罩了一层毛毯。“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大概不到90斤,胳膊细得像根竹竿。”曾进入房间的物业工人耿先生说,房间里还留着没有吃净的饭碗。
邓林珍死了,她是一名有着30余年精神病史的女人,几乎每一餐,都需要丈夫黄世结端到她的嘴边。最终,黄世结用一碗掺有鼠药的午饭,结束了妻子的生命。
一同结束的也包括这段维持了28年的婚姻。
8月31日,杀害妻子5天后,从江西逃到浙江的黄世结,在金华火车站被警方控制。
黄世结向警方供述了毒杀妻子的动机:因为照顾妻子,他无法外出务工,生活全靠两个女儿的资助和政府的救济。他不想拖累女儿。
“以后的日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她今年54岁,我59岁,还有好多年呢。”
老婆是癫子
“他老婆是癫子。”村支书黄育良说,自从嫁到上饶弋阳县中畈乡陈塘村,邓林珍有精神病就是公开的秘密。
邓林珍80岁的父亲邓样塘说,女儿6岁时患过急性脑膜炎,在医院治了几天,“脑子瘫掉了”。
媒人做媒时,家人向黄世结讲明了邓林珍的病情,“如果愿意照顾她,彩礼钱我们一分不要。”黄世结答应了。
黄育良说,黄世结是很小的时候被卖到陈塘村的,10来岁时养父母去世,是双目皆盲的奶奶把他带大,“姑娘们嫌他穷,没人愿意嫁他,不娶邓林珍,他还能娶谁?”
邓林珍的大嫂周女士说,两人最初的那段生活里,邓林珍病情还算稳定,能自己吃饭,上厕所。周女士说,在她看来,那是一段很恩爱的时光。黄世结每天会给妻子做饭,帮妻子洗脸、梳头;邓林珍也会把好吃的留给丈夫,有几次回娘家吃饭,邓林珍把肉一块块地夹到黄世结的碗里。
病情在生下大女儿后恶化。
周女士说,1994年大女儿出生后,邓林珍的认知能力严重退化,她不认识父母、不认识女儿,也不认识黄世结。邓林珍没有哺乳的概念,女儿饿得嗷嗷叫,她只会坐在家门口发呆。
家只是村大队给水稻去壳的机米房,村里免费给黄世结住。房子不到30平,用红砖围着,上面加个木盖子,和村里不断盖起来的三层洋楼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村里照顾黄世结,让他给村里的水稻脱壳,一年能挣两千来块钱,这是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他要面子,有时候吃不上饭,宁可饿着也不跟我们说。”黄育良说,但多年的贫困和妻子恶化的病情,让黄世结的耐心逐渐散去,在黄育良看来,和邓林珍持续28年的婚姻,对于黄世结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传宗接代,但不能否认,他对妻子也尽到了丈夫最基本的义务。“你说他对老婆没感情,毕竟还照顾了这么久,要说有感情,也就那样。”
“我是谁”
1997年,小女儿出生后,邓林珍的病情更重了。
村民们记得,有一段时间,每天邓林珍都坐在家门口,揪自己的头发,从白天揪到晚。她不再攻击人,只有当村里的孩子辱骂她时,她才捡起石子扔过去,然后继续揪头发。
偶尔,她会光着身子跑出去,黄世结要找一整天,才会在邻村的水田里找到邓林珍,费尽力气地拽回家。
再后来,邓林珍已经不知道吃饭、洗澡、上厕所,每次衣裤沾上秽物,黄世结都要清洗一遍,有时会没有好气地训斥,“又乱屙”,次数一多,黄世结也不再训斥。他懒得说。
而对于这段婚姻,他曾不止一次地和村里人说,老婆不认得自己啊,伺候她一辈子,到头来她不知道我是谁。
“她也不知道我和妹妹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是谁。”大女儿黄梦红说,从自己记事起,母亲几乎没和女儿有过任何交流,她有自己表达喜怒哀乐的方式,却无法和健康人的精神世界连接。
黄世结是唯一能和邓林珍少量交流的人。吃饭、穿衣、睡觉,黄世结说什么,邓林珍都照做,“她有点怕黄世结”。岳母说。
好几次,岳母在邓林珍的身上发现了淤青,“我心里清楚,我不问,他也不说。”在娘家看来,黄世结能娶邓林珍,答应照顾一辈子,就够了。
被遗忘的救治
在陈塘村民的印象中,黄世结很懒,连自己家的水田都要租给别人种,更重要的是,他从不带邓林珍去治病。
村主任高炎权问过黄世结,为什么不带邓林珍去医院,每次黄世结都委屈,治不好了,白花钱。
高炎权见过黄世结给邓林珍买药,镇定类的,一小瓶吃好几个月,病没好,药也停了。
岳父邓样塘说,邓林珍出嫁前去过医院,在乡里的联合医院治了几次,最长的一次住了一个月院,花了3000多,“贵得吓死人”。
邓林珍回家没几个月,病情复发,医生说治不好,家里决定不再看了。
邓样塘记得,2011年,黄世结曾把邓林珍送到弋阳县精神病院,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因为拿不出治疗费,医院让家属把病人接回了家。
当时邓林珍的主治医生李中华否认了这个说法。李中华说,邓林珍患上的是社会功能退缩症,虽然没有伤人行为不够强行收治的条件,但也不会因为经济困难导致治疗中断。
“邓林珍参加了新农合,入院治疗的报销比例,可以占到80%,并且是零起付。”
在弋阳县卫生局,可查到的新农合医保报销记录显示,从2012年到事发前,邓林珍的报销记录为零,这意味着四年时间里,邓林珍再没去医院治过病,“至少可以说,她再没有住院治疗过。”卫生局工作人员说。
李中华说,精神病人住院治疗,是缓解病症的最好渠道,“而在家里,没有药物和治疗手段,只能让病情不断恶化。”
2013年,上饶市卫生局出台困难家庭重性精神病免费救治政策,但彼时黄世结已经把家搬出了陈塘村,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陈塘村村支书黄育良说,对于邓林珍的病,黄世结并不关心可以从哪些渠道寻求扶助,在他看来,不让妻子饿死就行了。“他没有文化,救助政策讲给他,他都不知道怎么用,就连每个月240元的低保,也是这届村委会前年带他申请的。”
隔绝
邓林珍的病,让黄世结只能守在陈塘村机米房的家里,靠给水稻脱壳挣些糊口钱。后来,这份糊口钱也挣不到了。
2009年前后,陈塘村先后有两户村民也盖了机米房,这对于黄世结是致命的竞争。“家里有个癫子,屎尿屙在身上臭得要命,别处能机米,谁还到你家。”岳母说。
2010年,邓样塘帮黄世结在弋阳县甘家山的竹编厂,找了份烧锅炉的工作,一个月1200块钱,夫妻俩也从陈塘村搬到了甘家山。
黄世结和邓林珍就住在锅炉房里。竹编厂是私人的,工人也大多来自县城和其他乡镇,黄世结和他们没话说,唯一有共同语言的,是教他烧锅炉的师傅。
黄梦红说,父亲和师傅感情好,是因为两个人年纪相仿,有着相似的经历。师傅的妻子也是精神病人,时常一个人走到外面,师傅每次也要找一天才能找回来。
黄梦红说,师傅不嫌黄世结脏,经常一起喝酒,借着酒劲,一说起邓林珍,黄世结就叹气,别人都嫌自己家脏,从来不进屋,末了他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黄世结很少有高兴的时候,外孙子的出生是个例外。黄梦红说,孩子生下来后,黄世结特意买了个可以折叠的童车来看外孙,童车花了他两百多块。
去年夏天,18岁的小女儿也嫁了人。小女儿结婚的前后,竹编厂也倒闭了,黄世结没了工作,只好再回家。
他用小女儿婆家的5万元彩礼,买了甘家山一家轴瓦厂50平米的职工宿舍,这是一栋5层的宿舍楼,住户都是从不同的地方安家到这里,互不往来,黄世结被彻底隔绝了。
最后的孤独
家属楼里的人各忙各的,楼道里遇见了,黄世结笑笑,刚想开口,邻居已经走过去了。
邻居们说,大家搬进来一年多,只看见过邓林珍两三次,她瘦得皮包骨,摇摆着走在路上,脑袋不停地晃,像是随时都要摔倒,“黄世结就走在她前面,走几步就回头看看。”
住在同一层的戴先生说,有一次看见夫妻俩上楼,邓林珍走错了方向,黄世结回过头提醒她,“走错啦,这边。”语气里透不出感情,也没有嫌弃。
轴瓦厂宿舍楼的住户们说,黄世结总是穿着两件洗不出本色的T恤,裤脚上偶尔沾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留下的污点,“他身上有比汗更难闻的酸臭味,可是他自己已经闻不出来了。”
有时候,邻居们在楼下打麻将,黄世结就站在后面看。
黄的岳母亲眼看见人家对黄世结说,“换个位置站吧,我要被熏晕啦”,黄世结尴尬地笑笑,挪到旁边的牌友身后,打牌的人一脸的不高兴,忍着不作声。
黄世结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不同”,后来他就很少凑到人群中间,甚至更多时候躲避着周围的人,有时遇见邻居们在楼下打牌,黄世结低着头,装作没看见,三步并两步地进了楼门。
邻居们并不认为环境将这对夫妻孤立起来,“其实有什么要帮忙的,他可以告诉我们。”戴先生说,只是很多人每天都有自己的事,对黄世结与邓林珍,没精力去关注。
“我们还是尽可能帮他的。”宿舍楼物业的钱主任说,知道黄世结没收入,物业让他跟着耿师傅做修理工,换个灯泡,或是通个马桶,让他挣点零花钱。“上个月的电费,还是我们替他垫上的。”
在岳母的记忆里,随着邓林珍病情的恶化,黄世结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懒。“两个女儿每个月给他1000块生活费,有了钱,他拿去打麻将。”
“大多时候他都输,玩一块钱的,一天能输100多。”甘家山一间棋牌室的老板娘说,一输钱,黄世结就好几天不再出现。
岳母几次去女儿家里,黄世结都不在。看见邓林珍在家里饿得无精打采,连哭闹也没了力气,“我就去棋牌室找黄世结,问他为什么不做饭,他一脸委屈,说哪有饭做。”
黄的女儿说,黄世结偶尔还会找教自己烧锅炉的师傅喝酒,两个月前,师傅出车祸死了,连最后愿意和他吃饭聊天的人也没了。
7月份,甘家山的雨水正密,黄世结又到棋牌室里耗日子,有时连午饭也不回家做了,老板娘说,黄世结从她的手里借了400块钱,输光后,人再没来过。
8月26日,钱主任在早市看见了黄世结,他穿着好几天也没换过的衣服,眼神躲避着迎面而来的人。
按照黄世结的供述,当天上午,他买到了掺在午饭中的老鼠药。
新京报记者 贾鹏 实习生 沈威 江西上饶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