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护工厂城内外明争暗斗

    奔前程两兄弟分道扬镳

    撰稿：魏铌邦

    插画：单明波 画 （中国美协会员、青岛花鸟画院副院长）

    1949年6月2日，解放军浩浩荡荡开进市区，青岛解放。改天换地之时，有人感慨于这胜利来之不易，因此更加珍惜；也有人垂头丧气但不甘心失败，妄想潜伏下来搞破坏变天。

    解放第2天，位于四方的青岛发电厂里，20岁的锅炉工周新城刚参加完厂里的职工大会，会上厂长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所有职工只要愿意为人民服务，都能留下继续工作。看着工友们欢欣鼓舞的样子，周新城不禁想起了几天前离开青岛南下的伙伴孙劲。“他要是在这里多好。”周新城叹了一口气，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又一同在发电厂上班，可他说走就走了。

    曾经发生的一幕幕，浮现在周新城眼前……

    【陌生二舅】

    那是5月份的一天中午，周新城正在班上忙活着交班，有工友告诉他，外面有个自称他二舅的中年男子找他。周新城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还有个二舅，到了厂门口一看，原来是已经五六年未见的小学老师赵永如。

    “赵老师！”周新城上前喊道。赵永如却向他摆了摆手，然后向远离工厂大门的地方走去。周新城不解，赶紧跟了上去。走到一处偏僻地方，赵永如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然后对周新城说：“以后不能叫我赵老师，就说我是你的二舅。”原来，赵永如是一名地下党员，此次回青岛，正是要组织电厂工人保卫工厂，以待解放。他看着已经长成大青年的周新城，颇有感慨：“新城，你现在又高又壮，再也不是以前上学时那个小瘦猴子了！”想起当年的情景，周新城也颇多感慨，父亲早逝，自己姐弟三个全靠母亲捡煤核为生，上学也是有一天没一天，多亏了赵老师的接济，自己才勉强读完小学。“赵老师——不，二舅，我现在已经能赚钱养家了，等我请你吃饭吧。”“好啊，那就现在吧！”赵永如也不推辞，建议去海云庵附近的小饭店。两人路上说起离别后的情景以及当年同学的现状，不知不觉就到了海云庵。

    两人找了一家店坐下，赵永如走到门口朝自己来时方向看了看，才又落座。“老师，为什么让我叫你二舅呢？”周新城满怀疑惑地问。赵永如喝了一口水，说道：“新城，你是我的学生，勤奋好学，孝敬母亲，爱护自己的姐姐弟弟，我一直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我啥也不瞒你。”他压低了嗓音继续说：“我是一名地下党员，这次回来是组织工友保护好工厂，不让敌人破坏。”①

    周新城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城里军警越来越频繁的抓捕行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新城，旧政权不得民心，你看现在的大势就知道了，解放军正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进军全国，现在都打到即墨了，国民党政权依靠的美国人撤走了，有些国民党的部队还起义投诚了②，他们啊，在青岛支持不了几天了。”

    师生二人聊了一个中午。周新城决定听从赵老师的安排，在电厂秘密联络进步分子，保护设备，与破坏分子作斗争。同时，他也向赵永如推荐了好几个关系密切的工友，其中就包括发小孙劲。

    【发小出走】

    5月底，解放军攻占城阳车站。电厂里人心惶惶，有几个工头放出话来：共产党一来，咱们这些人都得失业……逼急了，大家伙一把火烧了厂子，另谋生路去。周新城赶紧来到海云庵附近，将这个消息告诉赵永如，临别时，赵永如告诉周新城，最近形势特别紧张，但不知什么原因，有时出去办事身后会有“尾巴”盯梢，所以他这几天都不适合露面。

    令周新城没想到的是，他和工友们讲道理时，孙劲却和他唱起了反调。下班的路上，已经能听到零零星星的枪炮声，街上军警来来往往，几乎不见行人。大家神色凝重，一路急匆匆地往家走。“那边快打进来了。”周新城压低声音告诉同伴们：“谁来了也需要电，我们这些天可要瞪起眼来，不能出差错。”谁知道孙劲接过话却嚷嚷道：“我们本来有吃有喝，谁也不得罪，靠干活赚钱，他们打来打去，现在说的好听，谁知道他们来了后会怎么样，到时他们进了城，哪还有咱们的饭吃！”孙劲和周新城同龄，都住在小鲍岛附近，平常两人无话不谈，但最近这些天，他情绪上非常低落。周新城找他一起护厂时，他也不甚积极。虽然如此，这次在众人面前突然唱反调，还是让周新城吃了一惊。

    “人各有志，新城，你要吃未来的饭，我也要吃未来的饭，我打算离开青岛到南方去，我们各自为了前途奋斗吧！”天黑了下来，在十字路口两人就要分手各自回家时，孙劲站住向周新城说道。周新城一愣，刚要开口，远处有手电照了过来，晃得周新城睁不开眼。“谁在那里？”打手电的人喊道，然后四五个持枪的军警跑过来。“我们是电厂工人，刚下班！”周新城回话。

    领头的军警用手电照射着周新城和孙劲，跟旁边的人一努嘴。那些人蜂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周新城有些惊慌，但孙劲却不慌不忙，他看了看持手电的人，说道：“借一步说话。”那人看了看孙劲，又一努嘴，自己径直朝前走去，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押着孙劲也走了过去。约走出二十几米远，众人站定。周新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过了一会儿，就听打手电的人喊道：“弟兄们，撤了！”一干人大摇大摆走了，留下孙劲在那里。

    孙劲想要说什么，但看着周新城怀疑的目光，就没有开口，两人默默地分开，各自回家了。第二天，孙劲失踪了。

    【再相聚时】

    6月2日，青岛解放。起初老百姓们都不太敢出门，但他们发现，进城的解放军和国民党的士兵不一样，不打人不骂人，说话和蔼，买东西时还价归还价，但非常公道。有一些战士还帮着鳏寡孤独修缮院落、挑水买煤。渐渐的，大家的心放了下来。一些在旧政府担任公职的人也大多都得到了留用③。人心稳定，没几天城市就又恢复了正常。

    周新城因为护厂表现积极，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肯定，成为入党积极分子，得到了重点培养。此外，他还获得了一张鲜红的大奖状。奖状拿回家后，邻居们看了都非常羡慕。好事接踵而来，周新城的姐姐和一条街上的好几个姐妹，都被安排到纺织厂工作，18岁的弟弟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一切都是美好而新鲜的，人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维修设备、加班加点工作、揭发反动分子、参加公审大会……接下来的日子，周新城过得实在太忙碌，这几个月时间里，他目睹了太多以前打死都不会相信的事情：曾经的“达官贵人”被抓④，以前见面打招呼的和蔼邻居竟然是敌特，而沿街乞讨的乞丐居然是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一切又是那么顺理成章。⑤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阴历八月，中秋节即将到来。提前好几天，周新城就和姐姐弟弟商量，要好好过个节，让吃苦受累大半辈子的母亲享享福。照例要有月饼，最难得的是还有一只烧鸡。水果是葡萄，洗得干干净净。月亮升起来，光辉洒满人间。母亲恭恭敬敬地在院子里放上桌子，将月饼、烧鸡、葡萄摆上，拜月。

    周新城忽然想起了父亲，一个健壮的男子竟会因为一场伤风感冒而不治：父亲是累坏了身子，吃得又不好，所以才会一病不起，要是他活到现在，一家人团团圆圆该有多好。

    “咚咚咚”，突然有人敲门。周新城忙跑过去，隔门问道：“谁？”一个熟悉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是我，孙劲。”周新城忙打开门，气喘吁吁的孙劲赶忙进来，把门迅速关好。外面有急匆匆的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像是在追赶什么。

    等脚步声听不见了，孙劲松了口气，颓然坐在凳子上。

    【或成永诀】

    “你去哪里了？怎么又回来了？”周新城拉着孙劲走到里屋，有一肚子的疑问需要孙劲解答。“我去南边走了一趟儿，回来是执行任务的。”孙劲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周新城心中的怀疑得到了印证，他不禁“啊”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孙劲见他这样，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们失败了。”

    周新城脑子里迅速闪过好几个念头，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他比以前成熟多了，在人前说话也不再腼腆，对事情也有了自己的判断和看法。他想，自己和弟弟完全可以将孙劲抓起来，然后通知部队……但孙劲说失败了，看样子是没有搞破坏活动。可是如果将他放走，会不会……孙劲也看出了周新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说道：“我回来几天了，一直没和我们在纱厂⑥的人接上头，本来我想离开回去复命，但想着找你说说话，没想到刚才在街口引起怀疑，差点被抓住。”周新城无语，脑子里仍然在盘算该如何应对。

    “我其实早已经是‘他们’的人了，你拉我护厂的时候，我猜想你肯定后面有人唆使，后来我发现是赵永如，我们的人跟踪了他几天，但最终我们没有抓他，因为我觉得保留工厂是正确的做法。”孙劲苦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周新城长出一口气，他为自己不必和孙劲翻脸为敌而感到轻松，毕竟孙劲没有做什么坏事。

    “我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新城，我马上就走，但我要跟你说的是，不管我们身处什么地方，属于什么组织，都要记得言行一致，不去祸害别人，不能用人的时候就当神供着，不用的时候就当奴隶去使唤。”孙劲说完，站起身要走。周新城拉住他，将烧鸡撕下一半，包了一层油纸，塞到他手里。“孙劲，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们之所以打败了你们，就是因为我们反对你们的独裁统治。在我们这里，人民当家作主，不会出现你说的那个样子。”

    此时，一轮明月已经升到中天，皎洁的月光洒在两个男人身上。他们是曾经的好兄弟，但是现在归属敌对的阵营。他们分开后前途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可在他们心里，都还保留着最纯真的友谊。

    他们握手，告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注释

    ①1949年1月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警告在青岛等地的国民党军政首脑，要他们放弃破坏计划，否则以战争罪犯论罪。

    ②1948年冬，国民党青岛警备旅副旅长顾正光，率直属队及第一团共1500人起义。

    ③1949年6月6日，青岛市人民政府召开原国民党政府全体人员听训会，马保三市长指出：凡是有一技之长，而无严重劣迹者，人民政府准备分别录用。

    ④1949年6月5日，被国民党释放的大汉奸、伪青岛市市长姚作宾被公安机关捕获。经青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于1951年被判死刑并执行枪决。

    ⑤在青岛解放后最初的3个月时间里，人民政权在驻青岛人民解放军和全市各界支持下，维护社会治安，打击残存的反动势力，共收容处理国民党散兵游勇7975名，收缴各种长短枪842支，搜捕特务分子192名、武装匪特161名、盗匪93名，登记管制特务分子643名。

    ⑥1949年7月21日，中纺四厂细纱车间发生罢工事件。30日，中共中央对青岛发出指示，指出：应该在检讨这次罢工教训中认识到，由于我们工作中尚有缺点错误，引起群众不满，给特务煽惑之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