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陶崇园姐弟
去世前,陶崇园一直是众人眼中的“乖孩子”,用来形容好学生的一切字眼似乎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好学、上进、阳光、懂事……包括他的父母、同学等都相信,他会有一个灿烂的未来。
作为武汉理工大学的研究生,他已找好工作,年薪是17万。可是,所有的一切在3月26日戛然而止。当天早晨,和母亲吃罢早餐后,他突然一路狂奔到了宿舍楼顶,纵身一跃,将生命定格在了26岁。
陶崇园和导师的聊天记录
一切来得毫无征兆。一个品学兼优、年轻有为的硕士生,缘何会走上绝路,是什么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妈,我受不了了,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摆脱王老师。”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3天后,他姐姐发长微博称,弟弟因“长期遭受导师王某精神压迫,被迫叫导师爸爸”等不堪重负,坠楼身亡。
事实上,他并非第一例。去年12月25日,在西安交大读博的杨宝德之死,也曾引起轩然大波。陶崇园走了,以生命的代价给全社会留下了一个沉重的问号:如何处理好师生关系,避免类似惨剧重演?
郑报融媒记者 石闯文/图发自湖北武汉
儿子宿舍楼顶纵身一跳
昏厥母亲醒后不停地哭,4天睡了3小时
4月的武汉,一阵阵热浪袭来,很多年轻人穿起了短袖和裙子,然而,对陶崇园一家来说,却是他们遭遇的“最寒冷”的春天了。
“半夜睡得正香,儿子打来电话说不舒服,让我很担心。”见有人过来,50岁的陶母勉强打起精神,面容憔悴,时而哭泣,时而叹息。
她在华中师范大学食堂打工,距离武汉理工大学不远。3月26日凌晨2点多,儿子陶崇园的电话把她吵醒了。儿子很少半夜打电话,这让她很忐忑,决定次日和儿子见面,但被儿子拒绝了,“别过来了”。
其实,他们母子俩一般每个周末都会见面。“儿子常会来我打工的食堂找我,我们说说话。”次日一大早,她就赶到了武汉理工大学东院宿舍楼下,同时也让在华中科大读博的女儿陶小庆赶过来。
陶崇园和母亲见面后,两人一同到食堂吃了早餐。“吃饭时,看他状态不好,心神不宁。”陶母说,儿子对他讲起心中的苦恼,“马上该毕业了,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摆脱导师。”
“我也不知道咋解决,只能说些宽慰的话。”陶母说,食堂和宿舍很近,“吃罢饭他说要回宿舍拿本书,我就陪他过去了。”谁知,快到宿舍楼下时,陶崇园突然加快了速度,把母亲撇在一边了。
感觉不妙的陶母就赶紧追了过去,但为时已晚,原本宿舍在3楼的儿子竟跑上了6楼楼顶,只听见“咚”一声闷响,儿子就坠落在了她的面前,一动不动,血流满地。这突然的一幕,把她吓坏了。
“快救命啊!”随着她的哭喊,救护车将陶崇园拉到医院,可遗憾的是没抢救过来。陶家人发现,陶崇园的一只运动鞋在一楼,另一只在楼顶,而他的手机则不见了。事后,警方认定陶崇园为自杀身亡。
陶崇园的姨妈说,事情发生后,她的妹妹也就是陶母出现了昏厥,“打击太大了,她不停地哭,4天里最多睡了3个小时,很少吃东西,处于发疯状态,太痛苦了。我怕她再出傻事,片刻不离地陪着她。”
众人眼中的“乖孩子”“尖子生”
同学:春节说已找好工作,大家还祝贺他呢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次日上午,陶崇园的高中同学闻讯陆续从全国各地赶了回来,全班同学几乎都来了,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高一下学期分文理科后,我和他在一块两年半,听他出事特别难过。”同学罗涛(化名)说,他们的高中母校在县里,距离这里50多公里,“崇园是个尖子生,成绩总在前几名,考的大学也很好。”
罗涛回忆,2011年毕业时63个同学中考入重点大学的也就10多个,陶崇园是其中一个。“他阳光开朗,爱好运动,毕业后我们一直联系着。”他说,每年的大年初五,是他们班雷打不动的“聚会时间”。
“崇园从不缺席,总是热心地充当联络人,我们在一起吃饭、唱歌、聊天、打游戏,很开心。”他说,今年春节,他们还在一起,也没看出有什么异常,“崇园说已经找好工作了,我们还祝贺他呢。”
其实,从小学到初中,陶崇园一直都是“尖子生”,用陶父的话说,“成绩从未出过班里前三名”。他们家住武汉市新洲区一个偏远的农村,不少孩子初中毕业就辍学了,54岁的陶父提起儿子满是骄傲。
陶家住的房子二三十年了,显得破旧不堪。陶父陶母都是初中毕业,平时就靠十几亩鱼塘为生,也会种些麦子,农闲了出去打些零工,这么多年来,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儿女,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女儿比儿子大两岁,俩人都很争气,学习上不用催。”陶母也说,2009年,女儿考入武汉一所大学时,全家人还张罗了几桌酒席庆祝。“她可是小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两年后儿子考得更好了。”
当然,由于供养俩学生读书,家里也会出现短暂的困难。陶崇园的姨妈介绍,她有时候会借给妹妹一些钱救急。“妹夫养鱼一年下来收入也就两三万,家里也没多少积蓄,俩孩子总不能中途放弃吧。”
2011年9月,陶崇园考入武汉理工大学后,让父母既高兴又犯愁,“开支大了,光指望养鱼不行,我也跟着出来了。”陶母在华中师大食堂找了一份差事,每月也就2000多块钱,但让她已经很知足了。
而她的丈夫仍留在农村老家养鱼。“俩孩子都在武汉,想见面也方便。”在她看来,苦日子快熬出来了,生活也越来越有奔头了。
听信承诺放弃保研到外校
留下来是为了将来出国读博或访学
“孩子知道家里穷,花钱总是很俭省。”陶母说,陶崇园和他的姐姐一样,大学本科的4年里,靠的都是助学贷款。“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就先上大学,等到毕业了,让他们自食其力归还。”
事实上,陶崇园也没让父母失望。进入武汉理工大学后,刻苦用功的习惯得到了延续。这些,从他收获的一张张荣誉证书上,就可以看到他的勤奋和努力,因为他几乎拿到了在校期间的所有荣誉。
比如2013年11月,他荣获了教育部颁发的国家奖学金证书,并收获了一笔不菲的奖金。2014年11月,他荣获武汉理工大学校级奖学金二等奖。同时,也荣获了校级“优秀团员”“优秀学生干部”“三好学生”“三好学生标兵”等一系列荣誉称号,成了“大满贯”。
“儿子1.73米的个子,运动量也大,可是每个月也就给他千把块钱生活费,他总是说够了。”陶母说,儿子大一时每月都给,后来到了大二大三大四,相对给的少了,“他得了奖学金,平时又在图书馆等做兼职,总说有钱。其实,他总是有了困难,不愿给家里说。”
陶崇园本科的专业是自动化,而王某是自动化学院的老师,给他上过课,很赏识陶崇园并让他进了自己的实验室。“说实话,起初,崇园对王某还是蛮感激的。”陶崇园一个关系要好的同学胡泽(化名)说,本科毕业时陶崇园保研华中科技大学,王某表示不满,希望陶能留在自己手下读研。为此,在与陶崇园协商后,王某发布了公告。
记者看到,在这份公告中,王某签名许诺陶崇园在读研期间,每年获得5000元补助,并优先推荐到美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科技中心BEACON读博或访问研究。“华科其实更好,但他觉得既然导师这么看重他,就留了下来了。”胡泽说,在得到导师王某的承诺后,陶崇园放弃了华科大的保研资格,跟随王某在武汉理工大学读研。
谁也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竟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陶崇园上学期间获得的荣誉证书
电脑文件夹牵出“雷人”内情
聊天中喊导师“爸爸”,对方称呼其为“儿子”
那么,王某是谁?他为何如此看重陶崇园?
在武汉理工大学官网“导师风采”上这样介绍:王某,1971年生,教授、工学博士、博士生导师,2000年任校批控制与决策研究所所长,2009年底参与创立武汉理工大学系统科学与工程研究中心并任副主任。
“陶崇园太优秀了,老师都喜欢他,这也是王某选择留下的原因。”胡泽称,陶崇园在成为王某研究生后,两人的关系开始变化。“有时候在一块聊天,他会说导师的‘指使’令自己不舒服,我们都劝他忍忍,毕业了就好了。”胡泽说,直到研三时,陶崇园并没等到导师推荐他出国读博的消息,于是自己联系咨询读博事项,但并不顺利。
“要想出国读博,大概需要导师推荐、学院通过、外方学校接收这三步,而他在第一步就没做到。”胡泽说,由于外方学校读博需要导师的批准,外方教师和王某取得了联系,而王某没同意。
陶小庆说,这对弟弟陶崇园是一个打击。“其实,他很想继续出国读博搞科研,将来当个大学老师,但这些年他实在受够了,很想脱离导师的‘控制’,只好选择毕业之后找工作,彻底离开。”去年秋季,陶崇园获得了中国银联的工作机会,毕业后入职第一年的年薪是17万元,“这个年薪还是比较理想的,我们甚至讨论过买房子”。
然而,陶崇园却发现导师想让他留下来读他的博士。找工作的举动被王某发现了,提出让陶崇园主动退出所在足球队,离开办公室等举措。在陶崇园的笔记本电脑中,有一份个人说明提到:其毕业后在武汉工作,并继续为足球队及导师王某提供帮助和资金支持。而王某则建议陶崇园,“发到研究所群上”。
3月27日,陶崇园的高中同学进入他宿舍,整理遗物时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惊人”内情,里面保存了整理好的聊天截图和资料,显示王某经常会要求陶崇园帮他带饭,有时会安排其打扫房间。面对王某的“召唤”,陶崇园会马上回复“到”“是”,并马上执行。
在同学的印象里,陶崇园经常会被王某叫走,有些人戏称他是“陶总管”。而更令陶家人震惊的是,陶崇园与王某的部分聊天中,称呼王某为“爸”,王某则称呼其为“儿子”,还要求给球队捐款。
在一次聊天中,王某对陶崇园说:“坦坦荡荡地说出那六个字。”陶崇园说:“爸我永远爱你。”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两人的短信聊天中,陶崇园表示不习惯,“认为很假,我的方式还是看行动和表现。”
陶小庆说,其实弟弟也向她诉过苦。去年12月25日,在西安交大读博的杨宝德不满导师的种种要求自杀后,她还把新闻链接发给了弟弟,用他的悲剧安慰弟弟想开点,没想到,三个月后,一语成谶。
原本前途无量,那么,是什么成了压垮陶崇园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些熟悉陶的人分析,可能出于出国读博无望的失落、寒门望子成龙的期盼以及其他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有一点可以肯定,面对导师烦不胜烦的要求,他并没勇气直接说不,想摆脱又无法摆脱,太多精力投入到了维持师生关系上,表面迎合内心痛苦的煎熬太久了”。
“我受不了了,不知道如何摆脱”
涉事导师:相互间称呼是“独特语言系统”
“‘妈妈,我受不了了,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摆脱王老师’,这是儿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陶母说,在陶崇园跳楼发生后,作为相处了多年的老师,王某并未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而是在家属多次要求校方之下,王某才来了,“我想打他,但被人拦住了”。
陶小庆也表示,弟弟跳楼后,他们和学校进行了交涉,并提供了部分证据,希望学校认真调查。但校方的回应是初步认为学校和导师无责;出于人道会给予5万元安抚金。
这些答复,让家属们无法接受。目前,双方仍在进行着沟通。
“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相处多年的导师,王某没有主动给我们联系,也没有任何的歉意。这让我们很寒心。”陶父说。
记者在武汉理工大学采访时,一名工作人员表示,陶崇园校内坠楼事件发生后,学校领导高度重视,立即进行调查和处置相关事宜。而记者在办公区及家属区,试图了解王某对这一事件的态度及说法,然而,经过多方找寻,并未找到王某,未能采访到他的声音。
事实上,有媒体联系上了王某,但他婉拒了采访。记者从一些同学处了解到,事后,王某对此的回应是自己对陶崇园的离世“难以自持、痛心不已”,自己一直很关心陶崇园的身心健康,并表示“叫爸爸”和“做家务”只是师生之间的“独特语言系统”。
在陶崇园跳楼后,王某曾写过一篇文章谈及陶崇园在3月25日与他同场踢球。3月26日凌晨2时26分,陶崇园给他打来电话,自称身体不适、行为不受控制。该文还讲述了他采取各种针对性举措提升陶崇园身心状况。此后,一些陶崇园可能患上抑郁症的消息从网上传出。
陶崇园走了,无疑是一起悲剧,以生命的代价给全社会留下了一个个沉重的问号。一些网友表示:很多时候,学生的前途、去留,是导师说了算。在这样的前提下,导师派的工作,大到课题的立项和实验,小到给专家配送水果,甚至是家务事,都是学生很难拒绝的“任务”。
也有一些网友认为:学生加强心理承受能力、处事经验很重要,但也应当对导师的行为有所约束与监管,划清师生关系的明确边界,不能把师生关系庸俗化或把学生作为廉价劳动力。“真正相互理解和尊重,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4月1日愚人节,是陶崇园的头七。在殡仪馆里,陶父母给儿子烧了一些纸钱,白发人送黑发人,令在场的很多人不禁潸然泪下。
“女儿的助学贷款还上了,儿子本科时的助学贷款2.4万块钱,至今还没还,3年期限马上到了。”陶父说,如今,儿子去世了,助学贷款不能欠着。他说,读研很好,但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宁可不让孩子去读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