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凉皮

胡修江  

喜欢在老城区漫步，因为那份散漫。

老城区的散漫是时光堆叠出的散漫，就像那些七转八拐的马路，没有方向，不讲规矩。马路也有路牌，路牌上也标方向，方向是大方向，算不得准数。生活也讲规矩，哪条路不能停车，哪块地儿不能乱占，都是心知肚明的，规矩是纸上的规矩，守不守再说。于是，马路边就摆了很多摊，摊后面也开了很多店，摊是小摊，大多跟吃有关；店也是小店，除了今天的吃，还关注明后天的生活。时间久了，就沉淀了一些古旧的行当，改衣服的，撬裤脚的，做棉被的，除黑痣的，炸油糕的，蒸馒头的，卖榼花的，都透着陈年的味道。

这些店面，不是生意都好，仗着人来人往，倒也撑得下去。来到这样的地方，你会发现，这个城市原来有那么多的“闲人”。他们好像永远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拉着购物小车，从早到晚，一个小摊一个小摊地看，一个小店一个小店地逛，为买一斤便宜了几分钱的鸡蛋，可以耐住排长队的无聊，为领一口所谓的养生锅，可以忍受整个上午的游说。购物的小车，里面总有几根大葱或者芹菜的叶子漾出来，给你展示生活最基层的颜色，分明告诉你，五星级酒店里的顶级菜肴，高级会所里的超级单品，富豪之家的独家秘制，无非也是这些菜叶、根茎的美颜升级版，它们就是色彩世界里的三原色，不同的比例相加，组成了万千的绚丽。春天来了，梧桐花开了，老城区的街道散满甜腻的香；秋天到了，石榴果熟了，老城区的小院挤着红红的笑，树阴下飞扬着家长里短，小院里永远吵吵闹闹，大家都说这叫“人气”。

有了人气，也就催生了这样那样的人气小店，或者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人气小店，才凝聚了这样的人气。这类小店不多，但每条路都会有，店门前也总是排着长队。都是小小的门脸，单一的货品，夫妻的搭档，起早贪黑地忙，食品为主，或卖馒头，或拌凉菜，或炸油糕，或摊煎饼果子，天南地北的样式，却是百吃不厌的口味。排队的都是老主顾，也有新面孔，是口口相传得来的信息，年轻人嘴快、手也快，手指一动，圈里一发，更多的人知道了，身边的饭店早就吃腻了，正需要另一种的新鲜，开车或者坐车远远赶来，看到排着的长队伍，心就落了地——是想象中的样子，妥妥地排队等，不急不躁，端着手机玩着时兴的手游，或者摇头晃脑听着小鲜肉的软腔弱调，自在满足。这样的门头，上不得大的外卖或销售平台，在来来回回的主顾心中，却永远都是五星的评价。

明霞支路没有拆迁的时候，就有这样一家颇具人气的凉皮店。明霞支路是一条小路，旁边的宽一点、能过公交车的路叫明霞路，它是它枝干上伸出的枝杈，虽当不得通衢的重任，却屈曲盘旋、摇曳多姿，别有一种小家碧玉的美。这样的美，单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不呆板、带风情，至于“明霞晓挹”“甘露秋团”之类，那是文人们夸张的想象了。它的旁边还有一条路，叫白云路，再往外延伸，就是龙潭路、上清路、太清路，都透着仙风道骨。路的尽头是榉林山、太平山，远处是湛山，绿树葱葱、浓荫匝地，每年的春末夏初，风从南面的海上吹过来，带着浓浓的雾气，却也真的整天云环雾绕、风去风来，一幅萧散的神情。

明霞支路的凉皮店，开始开在一个仅能容膝的小屋里，门口支个架子，屋里一口蒸锅，现做现卖，只卖原皮、面筋，不切、不拌，买回去，自己调口味。卖凉皮的是一对小夫妻，男人屋内忙活，小媳妇屋外忙活，忙而不乱，井井有条。小媳妇是娇娇小小的那种，不笑也常露着顽皮的小龅牙，感觉俏俏的，手脚也很麻利，调粉，上锅，蒸煮，挑皮，一系列的动作，是经年累月的凝练，那种只有时间才能打磨出的纯青技艺。后来他们换了一个大房子，也是每天排着长长的队，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家卖凉皮似的。后来明霞支路拆迁，和其他的商户一样，他们搬走了，长队也就消失了，连同那些古旧的行当、常住或者短租的住户。没有商家和住户的明霞支路，就像长了癌的病人，身形很快消瘦下去，脱了相，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蜕了皮的墙壁、掉了半扇的门板，形销骨立、元气尽失。

在夏日难挨的时光里，凉皮是一种纯粹的诱惑，酸酸辣辣，清清爽爽，方便便宜。多数商家的凉皮，卖的是调拌的口味，能够以纯粹的光皮引发人的食欲，凭借的就是无可抵挡的内涵与实力了。凉皮是纯粹的凉皮，要加配料，凉皮的配料单纯，有人配豆芽，有人配萝卜，有人配花生，我最喜欢的是配黄瓜。从明霞支路往上，经过榉林山市场，有一条山边的小路，叫作太平山路。山路随山势蜿蜒，夏天，动物园蔷薇花爬满围栏、太平山洋槐树群蜂飞舞的时候，这条小路就成了市场甩出去的一缕余音，零零散散的小商贩偷偷来到这里，卖的都是简简单单的小物件，多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生意。路边有一道门，很窄，可直接进公园，门口有一个大叔，隔三岔五在那里卖黄瓜，黄瓜是自己种的，就在公园里面，一所大房子，一个大院子，他是看房人。买他的黄瓜，更多的是买一种感觉，仿佛菜板就在瓜架下，左手从瓜架摘下来，右手就能拿起菜刀，切丝、加料，立刻就能享受那份新鲜一样。

拎着一张凉皮，买回几个黄瓜，调一点花生酱，捣几瓣大蒜，淋点香油，撒上盐，加点醋，拌点辣子，大碗拌、大碗吃，再来一扎新鲜的扎啤，感觉即使很快天地倾覆，也要吃完这碗凉皮、喝干这份扎啤再说……

我用一碗凉皮，对抗了整个夏天的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