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染重病忧生计愁眉不展

    宴团圆叙闲话冰释前嫌

    撰稿：王晓磊

    插画：闫良 画 （青岛著名水彩画家）

    噔噔噔噔……一阵似近还远的脚步声闯进刘良辅的睡梦，正在噩梦中挣扎的刘良辅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睁开双眼。瞧见墙上的挂历，已是1985年9月28日，稍微定定神，噩梦带来的郁闷情绪仍在萦绕——明天就是中秋节了，难道，妻儿老母只能在被台风刮坏的小屋里无助地抱头痛哭……

    病房外的嘈杂声越来越真切，盯着天花板刘良辅活动了一下身体，今天虽没有疼痛感，但是他情绪更糟。“小刘，醒了，好口福啊。”临床的病友老付和他打招呼，并向刘良辅的小桌上努了努嘴，斑驳的小桌上竟然有两瓶水果罐头，幻化着诱人的光彩，旁边是三封簇新油纸捆扎的钙奶饼干，闻着就有一股舒服的香气，刘良辅的心情也立即多云转晴了……

    【九号台风】

    “这是厂里送来的？”刘良辅有些不敢相信。“是你弟弟今早拿来的，看你睡着就没叫醒……”老付还没说完，刘良辅就低声“啊”了一下，他的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老付赶紧倒了杯水，说：“该吃药了吧。”刘良辅忍了一会说，“不碍事，一会再吃。”刘良辅怕噩梦再度袭来，只能睁眼躺着。老付看刘良辅没有睡意，就打开了自己的收音机。

    “本台9月27日消息，青岛市运动员马湘君在1985年全国射箭锦标赛暨成都国际射箭邀请赛中，1人打破6项全国纪录，并囊括了女子个人全部5枚金牌。”老付的收音机里正播报体育新闻，为了分散刘良辅的注意力，让他减轻疼痛，老付故意大声说：“嘿，真厉害。你信不信，将来咱青岛的射箭肯定能在奥运会上拿金牌。”刘良辅并没有应声。收音机又播报了一条本地新闻：“青岛市市区通往崂山北九水风景区的主要干道——崂山县书院路拓宽工程竣工通车。”“这几年咱青岛的变化还真是不小啊，听说到黄岛的轮渡也要开工建设了①。”老付继续说道。“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开航那天坐坐轮渡？”刘良辅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收音机上，但他的心情显然更糟了。“你还年轻，整天这么悲观，有意思吗？不就是个胃癌早期吗？动个手术养两天就好了。我都晚期了，多活一天就是赚了。”“动啥手术啊？九号台风②吹走了半个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早上你弟弟来和我聊了一会儿。”老付悄悄地说，“听说你家里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看样子，你弟弟能耐不小啊。”刘良辅一声不吭。老付察觉到他不大痛快就没说下去，赶紧转移话题，“今年九号台风真是厉害啊，我当时坐25路车到栈桥附近，记得大浪把回澜阁淹得只剩一个顶了……”老付还在絮叨着，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刘良辅五岁的儿子多多从门缝探进头来，嘿嘿一乐，刘良辅的妻子郑霞从后面把多多拎到前面。“你们怎么昨天没来？”刘良辅还在生闷气，“爸爸，你不知道……”多多正高兴地说着，却被郑霞打断了，“不是说要给爸爸一个惊喜吗？”多多连忙捂住嘴，躲到郑霞身后。“下午良君开车接你回家，明天咱好好过个中秋，你准备一下，这是给你带的稀饭。”郑霞转身和老付打招呼，“付大哥不回家过节吗？”“在哪过都一样。”“中秋节我也不回去了，我在这陪老付。”“哈哈，我家在外地回不去，你有家赶紧回去过节。”“你看着办，反正咱妈在家等着你呢。”说话间，郑霞打开一包钙奶饼干，抽出五页饼干浸到稀饭里，递给刘良辅。

    【兄弟反目】

    被稀饭浸软的钙奶饼干吃起来特别香，刘良辅似乎也没那么固执了，他轻声问：“家里修好了？”“嗯，良君带人忙活了半个月，你赶紧回家看看吧，要不然自己家都不认得了。”边说郑霞边拿出螺丝刀把桃子罐头启开，给老付递过一碗去，多多也嚷着要吃。“干嘛开这个罐头，给他送回去吧。”对刘良辅来说这罐头有些奢侈。“良君说一定要让你吃好的，他给你去买大包了，中午就过来。”郑霞仿佛自言自语，“要不是良君回来，咱这个中秋节没法过了。”

    “妈妈，你不是说带我去龙山宾馆地下商城吗？咱们去买新衣服。”“哪来的钱买新衣服？”刘良辅奇怪地问道。“是小叔给我的‘大团结’，爸爸，你看。”

    “我们去转转马上就回来，你先躺会儿。”等刘良辅吃过早饭，收拾完郑霞就带着多多去了龙山宾馆地下商城，这商城上周刚开业③，就在医院东面不远处，听说热闹得很，老付说也要去看看，就跟着一块出门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刘良辅静静地躺着，往事又浮现眼前：他和弟弟良君已经两年没说过话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当初兄弟俩也是无话不谈。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刘良辅很早就接了父亲的班在橡胶厂工作，对弟弟来说，刘良辅是一个亦兄亦父的角色，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家里的好东西都紧着弟弟吃。刘良辅对弟弟的期望很大。好在良君争气，考上了山东海洋学院，这让刘良辅高兴了好一阵子。本来，良君的未来会很灿烂，毕业后去机关工作，然后和里院金叔叔家的丽丽谈对象……谁知道，良君毕业后直接“下海”跑去当了一个打渔的。“刘家老二竟然去打渔，四年大学白上了。”“好端端的城里商品粮不吃，非要去船上喝西北风，敢情脑子出问题了吧。”一时间，刘良辅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后来，金丽丽也和良君断绝了往来。

    想到这，刘良辅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前年的中秋节，两兄弟吵了一架，没想到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弟弟，竟然会公开顶撞自己。此后，刘良辅经常借酒浇愁，直到胃疼个不停，才查出得了胃癌……

    【枣泥月饼】

    迷迷糊糊醒来，刘良辅发觉已经是中午了，老付还没回来，郑霞和儿子在老付的病床上坐着，儿子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包子。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正是弟弟刘良君。郑霞见刘良辅醒了，催促说：“赶紧吃个大包，这是良君上午排队买来的。”郑霞伸手拿着包子递过去，刘良辅却没有接。“中午就吃这个，吃完咱赶紧回家。”“我胃疼。”“爸爸，这大包可香了。”“家都被九号台风吹走了，还回去干嘛？”刘良辅故意说道。“哥，我都找人重新装修了一遍，你回去看看吧。”良君劝道，多多也在一旁懂事地帮腔，“爸爸，咱家的家具都换新的了，墙壁也刷得雪白。”“唉呀，你这孩子，赶紧擦擦嘴，别把油滴在你付大爷床上。”郑霞赶紧掏出手绢给多多擦嘴，“你看这满手都是油，跟我洗手去。”出门前，郑霞回头对良君说：“你让你哥赶紧吃个包子，别把胃饿坏了。”

    病房里只剩下兄弟俩。良君拿出一个褐色信封放在柜子上，缓缓说道：“这是五百元，你留着补充营养，等你的病好了再论道我。”说完拿起一个包子，递到刘良辅嘴边，刘良辅把头倔强地扭向一边。良君把包子又凑近些说：“有年中秋节，咱兄弟俩就一个月饼，你把整块都让给我吃了，现在就当我还你的。”刘良辅眼睛有些湿润了，嘴上依然倔强：“我吃不来那青红丝的月饼。”“我知道你不喜欢，今年我去上海买了一包酥皮枣泥的。”“枣泥的好吃。”“嗯，都给你留着，你先吃个包子，然后咱一起回家。”刘良辅一直紧绷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下午，良君开着小皮卡车把刘良辅从医院接回家。在里院门口车刚停下，街坊们就从窗户上探出头来，和刘家兄弟打招呼。一下车，刘良辅看到里院还是乱糟糟的，九号台风刮过的痕迹还在，但自己家却是粉刷一新。“都是良君找人给拾掇的，你看门窗都换了结实的。”郑霞介绍说，“花了不少钱呢。”打开家门，家里更是焕然一新，和一个多月前妻子哭诉的情况大不一样，家里的各色家具都是簇新锃亮的，良君还特意给哥哥准备了一把躺椅。

    【月夜团圆】

    家里一个新添的小盒子很是眼熟，刘良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多多快步跑过去扭开开关，盒子里出现了清晰的人像。“电视机？！”刘良辅喊了一声，母亲从里屋出来乐呵呵地说：“回来了！你赶紧来看看，就跟看戏台子一样。”母亲拉着刘良辅的手坐下，“良君弄回来的这个宝贝盒子真是稀罕。”“这就是我们给你准备的惊喜，哈哈！”郑霞说，“我们厂去年上了一条松下的生产线④，现在这电视机可紧俏了，一般都弄不到。”“这是一个港商朋友帮买的。”良君说，“哥你将来做完手术在家养病，就看这个解闷。”刘良辅点点头。“买电视机这片咱家是第一个。”母亲笑着说，“就连你沧口的大姨都专门坐车来瞅了好几回。”

    一家人欢喜叙话自是不提。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一轮圆月挂在天上。良君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摆上一桌吃食，切开的枣泥月饼，黄澄澄的鸭梨，紫溜溜的葡萄……吸引了不少邻居围过来。“啧啧，我就说君君能有出息，你看都买上电视机了。”“这枣泥月饼真香，和咱吃的青红丝就是不一样。”“本来要去小鱼山看月亮⑤，其实看电视强多了。”邻居们都被这新奇的“盒子”吸引过来，兄弟俩就搬了把小凳子，寻了个僻静地方说话。

    “君君，你还真打算一辈子打渔？”“怎么可能呢，我的哥，现在打渔赚钱就打渔，将来我还要开工厂呢。”“可是个体户不稳定哪，你看丽丽都不愿跟你。”“哈哈！哥哥，稳定有啥用，一个月开个几十块钱，我打渔一年就能挣六七千。而且啊，我是和同学们合伙一块干，现在我们已经有七条船了，最远都开到浙江去打渔了。”良君接着说：“不过现在打渔的也多了，我们几个合计着开工厂，在上海的同学还介绍了一个港商，说是可以合作搞家电制造。”“开工厂不就成了资本家？”“这都是老观念了，哥！你放心吧，现在的政策是鼓励大家想办法致富。”“开工厂，咱哪来这么多钱？”“这个不是问题！把周围的船老大集合起来，大家可以凑钱办厂，等把厂子开起来，咱就先富带动后富。到时候就带你去外国看看，到底是外国的月亮圆还是咱中国的月亮圆。”

    “哈哈哈……”围着电视机的孩子们传来一阵笑声。望着电视机中的月亮，刘良辅也跟着笑出了声……

    注释

    ①1985年10月，青岛—黄岛轮渡工程开工，总投资2980多万元。

    ②1985年8月19号，第九号台风中心移到青岛，平均风力达到10级，最大风力达12级以上。这是青岛市有史料记载以来继1939年后的第二次强台风。在台风的袭击下，全市有49条供电线路中断，216个企业停产，164条长途邮电线路一度中断。市内交通阻塞，铁路和港口作业一度停止，许多公路、桥梁被水冲毁，长途运输和绝大部分农村交通中断。

    ③1985年9月19日，青岛市龙山宾馆地下商场开业。

    ④1984年6月11日，青岛电视机总厂举行引进日本松下电视机生产线签约仪式。

    ⑤1985年3月23日，青岛市小鱼山公园工程竣工，于次日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