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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男生网贷赌球欠债60万跳楼身亡 曾4次自杀

来源:新京报 作者:曹晓波 2016-03-19 08:02:05 字号:A- A+

郑旭的父亲展示儿子的获奖证书

    3月17日,在河南牧业经济学院西门,郑旭的父亲展示儿子的获奖证书,他蹲在地上,边说边哭。3月9日,其子郑旭因网贷欠下60多万无法偿还,在青岛跳楼自杀。

郑旭在跳楼前给父亲发来的短信

3月9日,郑旭在跳楼前给父亲发来的短信,让父母不要来给他收尸。

    3月17日,同学手中拿着郑旭当初写给他的欠条。在学校,郑旭用同学的信息在网络平台贷款买彩票,欠下60多万无力偿还。

    3月17日,同学手中拿着郑旭当初写给他的欠条。在学校,郑旭用同学的信息在网络平台贷款买彩票,欠下60多万无力偿还。

    欠“校园贷”60万的大学生之死

    河南一大二学生网络平台贷款买彩票,输光无力还贷跳楼身亡;为家族首名大学生,曾被寄予厚望

    郑旭(化名)

    21岁,河南省邓州人,河南牧业经济学院14级饲料与动物营养专业大二学生。因迷恋足彩,输光生活费的郑旭,开始通过网络借贷买彩,继而冒用或请求同学帮忙借贷,欠下60多万元巨债,无力偿还。

    “听说跳楼摔下去会很疼,但是我真的太累了,兄弟一场,真的很感谢大家以前对我的照顾,我郑旭对不起大家。”3月9日晚,郑旭在微信群里留下这段话后,跳楼自杀。

    21岁的郑旭,把自己最后的人生轨迹,停留在了青岛。

    他在跳楼之前,给46岁的父亲发了一则56个字的短信,文字里透出异常的决绝:“我跳了,别给我收尸”;“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亲属们试图阻止他,无数次拨打他的电话,他只接了一次,嘟囔着说了几句重复的话“不行了,不行了”,然后挂断电话,时间是2016年3月9日下午7点40分。

    老郑乘坐最早的一趟火车赶到青岛,已是11日上午,他看到儿子躺在了医院的太平间,没有穿衣服,面容完好。

    一位警察告诉老郑,郑旭是从宾馆的8楼跳下的,受的是内伤,当警察赶到的时候,放在床上的手机不断作响,窗户是打开的。

    警方清理出郑旭的一点遗物,交给了他的父亲:一张身份证,一部白色手机,四张车票,38.5元现金。

    几乎没人知道这个大二学生是如何在山东度过最后几天的。但家人和同学都知道,郑旭这次跳楼自杀,还是跟他网贷赌球有关:还了10万元,还欠着60多万元还不上了。

    烂账

    “窟窿越来越大,从20万,到30万,到最后的60万,实在没办法承担了,家里空了。”

    1995年出生的郑旭,留给同学们的印象是1米8左右的瘦高个,穿着朴素,酷爱足球。

    他在贴吧里写道,自己从2009年开始看建业足球队的比赛,成为建业队的忠实粉丝,高中时进入校队,不过连一场正规的比赛都没踢过。

    为了买上建业的球服,读高中时去餐厅打工,省钱买了一件红色球衣,花了299元。

    同学黄龙说,郑旭常拉上寝室的同学踢比赛,“他喜欢后卫,这个位置的球员,要求有好的防守。”去年上半年,郑旭还带着女朋友去体育馆看了一场建业的球赛,令同学们羡慕不已。

    但从去年8月,郑旭陆续收到催款的通知,无奈之下,他将因迷恋赌球,进而网贷的事,告诉了父亲。

    老郑并不知道各种名目繁多的P2P网贷,这个常年生活在大山里的农民,直到现在都似懂非懂。

    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学业,毕业后有个好工作,也怕在村里丢人,老郑把赌球的事瞒了下来。

    他第一次帮着儿子还了7万多,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第二次还了3万多,是从亲戚朋友那借的。

    父亲在多番劝阻无果后,带他去了舅舅家,那时,郑旭只欠了6万多。

    家人打算想办法在去年9月开学前一次性还清,但是由于贷款是分期的,只能按照规定时间付款。

    舅舅责令郑旭写下清单,罗列出同学的姓名、贷款金额、电话号码,一张A4纸写满了,他的舅舅还给其中几位同学打过电话,要同学们不能再借钱给郑旭了,还要求郑旭删除赌球和借贷软件。

    然而,即便是舅舅,郑旭最为敬重的人,也没能阻止他疯狂的赌球。

    “窟窿越来越大,从20万,到30万,到最后的60万,实在没办法承担了,家里空了。”老郑沮丧着说。

    之后,郑旭开始抽烟,喝酒。从不喝酒的他曾一晚喝了2斤白酒,醉得不省人事。寝室同学说,当时怕他做傻事,舍友分两拨轮流值守。

    同学黄龙说,郑旭在跳楼前,曾4次自杀。

    其中两次是跳湖。郑旭回来后,同学们发现他的衣服湿了,裤管,鞋子上都是淤泥。

    另一次是撞车。在大半夜,郑旭传给黄龙一张照片,黄龙看到对方脑袋上缠满了纱布,黑眼圈,眼里满是血丝。郑说压力大,想自杀。

    在上个学期,郑旭没去参加学校的期末考试,他消失在同学们的视野中。

    大概在正月十六,郑旭在新乡自杀了,下午四点被宾馆的老板发现后报警,吞食了200片安眠药,昏迷了一天。

    此时他的母亲因子宫瘤手术在邓州市中医院住院,刚刚脱离重症监护的郑旭,去了母亲的病房,照顾了她两天。

    尽管老郑多次交代儿子不能离开邓州,但郑旭似乎毫无眷恋,悄悄离开了邓州。

    根据他的车票显示,他从郑州到南阳,济南,烟台,事发当天最后到了青岛,老郑说儿子在山东滞留了四天。

    黄龙曾在3月9日打通了郑的电话,他告诉黄龙,在烟台匹配卖肾,还嘱咐黄龙,列个清单,把同学们的电话都写上,他回来一一给同学写一张正式的欠条。

    赌球

    “虽然是贷款,心里居然一点恐慌都没有,钱那时候看来就是数字,一个越来越大的数字。”

    在河南建业足球队的百度贴吧里,郑旭在今年1月22日写了一篇长文,谈及自己的赌球、借贷生活。

    他希望吧务不要删,“也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长文中写道,2015年1月份的时候,亚洲杯开始了,喜欢足球的他开始买足球彩票,刚开始玩得小,从2元起步,下载了各种足彩APP。

    2月底网上彩票禁售,他疯狂地找可以买彩的地方,自己看盘,看赔率,“在足彩吧找大神,买比赛,每天全部的心思在这个上面。”

    3月份开学,还玩得很小,十块钱的“二串一”,连红好多天,觉得赚钱太容易了,慢慢就加大投注,变成100元、200元。

    郑旭逐渐赔钱,有点慌了,输光了生活费。他不甘心,于是借钱买,曾一次中了7000元。

    “如果这是个终点多好,可惜我没有。”郑旭写道。

    他在赢钱后,还买了苹果手机,还请室友吃过一顿饭。

    一位同学回忆,当时的他看起来得意洋洋,笑得很开心。

    这两个月的彩票,总体上是赢了,他也没有外债。

    偶尔一次,他看到足彩吧里的一些代理说外围赚钱,让他过去开户,他充了50块钱进去,把之前的两千多块钱全部投入滚球,输到了剩下八百元。

    他也开始涉猎重庆时时彩的彩票,两个小时,200块钱变成了2000元,三四天他一直赚钱。

    可最后他还是输光了。

    郑旭在文中写道,他想到了贷款,“心想这钱都能赢回来的,贷款也无可厚非。”

    他在网贷平台贷了一万多,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搞这么多钱,“虽然是贷款,心里居然一点恐慌都没有,钱那时候看来就是数字,一个越来越大的数字。”

    半个月,一万多又全部输光。

    因为赌球,曾经外向的郑旭变了很多,这一年也没踢过几次球。

    贷款

    在郑旭宿舍6个人中,三个人的支付宝都是郑旭申请的,都有借款。

    正如郑旭所写,他的贷款数字,越来越大。

    “有人好奇我一个大学生从哪弄来的三十万,我找二十多个同学朋友帮我贷款,自己所有能做的贷款都做过。”郑旭如此写道。

    郑旭是班长。同班同学张军说,郑旭在班里的威信最高。

    在大学里一个班长相当于半个班主任,每年的开学,都要登记同学父母的身份证、电话号码等基本信息。

    在获得张军许可后,郑旭用张军的名义,在诺诺镑客、名校贷、优分期、分期乐、雏鹰、趣分期等平台,贷款了近6万元。郑旭答应在今年春节前结清所有贷款,承诺时间是1月4日。

    另一位同学黄龙,是替郑旭借贷最多的,总计11万多元。其中有几笔黄龙知道,但还有几笔贷款他并不知情。

    去年10月份的时候,黄龙第一次收到催款短信,“还以为是诈骗。”

    到12月中旬,很多同学都收到了类似的短信。

    黄龙发现他的支付宝无法登录,他于是重新修改了密码,但未发现异常,直到支付宝频繁发催款信息,一天发10多条。

    “我的天哪,至少还有5万。”黄龙看了支付宝借条后诧异不已。

    黄龙统计,郑旭利用他的信息在10个平台网贷6万多,在支付宝贷了5万多。

    “平台上的手印、照片、签字都不是我的。”黄龙说。

    事后,郑旭特意给黄龙的爸爸打了一个电话,说叔叔我对不起你,千万不要让黄龙辍学,自己惹的祸会承担后果。

    而郑旭宿舍6个人中,三个人的支付宝都是郑旭申请的,都有借款。

    同学中,一共涉及28个,初步统计,欠款60万。

    郑旭一一给同学写了一张借贷欠款证明,摁了手印。

    这段时间,郑旭基本白天出去,晚上回来,有时候一天都不吃东西,说没有钱。同学看着可怜,还偶尔给他买点馒头。

    还不上款,这些借贷平台频繁给同学们发短信、打电话,甚至称会派出“外访主”到学校来找麻烦,再不还款,就会报警,告到家长处,汇报给学校。

    为此,多位学生曾到派出所报案,“但警察认为,手机截图没有证据作用,没有立案。”

    也有学生质疑,为何类似的校园贷款平台,不考虑学生的偿还能力,就如此轻易地给学生们放贷?

    3月17日,一位学生说,这些天,学校让清洁工清理贴在校园各处的借贷小广告,但是,仍有人到寝室去发传单,这些人敲开学生宿舍的门,扔下一张广告,扭头就走。

    “厚望”

    “我不会去讨饭,也不会去做犯法的事情,可能我需要五年甚至更久才能还清这次的钱吧。”

    郑旭的老家在邓州市裴营乡花园村,他的家是80平米左右的两层平房,大伯说,200多户的村庄里,郑旭家属于最底层的家庭。

    原本,家人还对郑旭寄予厚望,因为他是家族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老郑说,家里有4亩多地,种了玉米和小麦,小麦一年两季,收入一年是5000元左右,自己平时做建筑小工,每天100元,但是活儿不多,有一阵没一阵。

    郑旭也很争气,每年暑假、寒假,他几乎都不回家,出去打工,这个习惯从高中就开始了。上了大学,时间更充裕,郑旭就会带领同学们出去打工,他在外面认识的人多。

    他还经常给11岁的弟弟买一些小零食,玩具。

    “回来一趟不容易”,父亲似乎很理解儿子的辛苦。

    家人对他无比信任。

    家里给的生活费不高,一个月是700元。

    然而,大学第一个学期,他是班上第一个买电脑的,那也是他暑假打工挣的钱。他喜欢互联网,尤其是移动互联网,很早就是一名极客。

    从新生军训开始,教官觉得他比较负责,让他当军训管理员。

    在正式上课后,这个专业100多人里,他第一个上台参加班委竞选,他说了一段鼓舞人心的话,被推选为班长。

    郑旭展现了他的领导才能,平常同学遇到困难,他只要知道,会立刻帮忙。

    一位同学说,郑旭自己写的演讲稿,基本上次次拿奖,不仅演讲稿用词讲究,演讲时或豪放,或含蓄,拿捏得当,说话的声音透露出自信。

    郑旭主持各种晚会,他还是总策划,也经常看新闻,对本专业的市场比较了解。

    他喜欢这个专业,最初的理想是养猪,他同室友说,他们准备毕业后给人家干几年,一起合伙搞一个养猪场。

    一些同学认为这个人有前途,各方面把握都比较好,而且擅长把握机遇。

    即便在贷款露出破绽之后,他还显得很自信,看起来没当回事。

    郑旭还交了2700元,报名参加了自考本科考试。

    郑旭认为“大学生生活是充实的,当班长,朋友多,每天很开心,聚会社交特别多”。

    “我们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出去玩,一个个笑容满面,蛮开心的,想想现在,一个个愁眉苦脸。”同学黄龙说。

    郑旭也试图挽回败局。

    在吞食安眠药自杀之前,他的大伯还在郑州与郑旭见了一面,郑旭在郑州市农业南路上打工,白天送外卖,晚上分拣快递,累了就在大厅里躺着眯会儿。

    大伯安慰郑旭,过了这个坎就好了,郑冲伯伯笑了笑。

    他打工20天,赚了2000多。

    “有手有脚的,我不会去讨饭,也不会去做犯法的事情,可能我需要五年甚至更久才能还清这次的钱吧。”郑旭在贴吧里写道,他也曾向家人承诺,通过打工还清债务。

    “输了”

    “听说跳楼摔下去会很疼,但是我真的太累了。”

    但是,在给父亲的最后一个短信里,他说“我撑不下去了,发现好多努力没有结果”。

    靠着打工的杯水车薪,郑旭显然无法填补日益上涨的网贷亏空。

    3月9日,郑旭在跳楼之前删除了室友们的QQ,只留下一个群讨论组,他给室友留下最后的语音:“兄弟们再见了,我就要跳了。在这最后的时候真的很对不起大家,听说跳楼摔下去会很疼,但是我真的太累了”。

    语气无力,低沉。

    郑旭似乎很少跟家人交流,他的一位室友说,很少见过他和家人打电话,有时打了电话,就一脸沮丧。

    在贴吧长文里,郑旭觉得自己备受冷落,多次提到家里不管他了。“我妈再也不想看见我,我舅对我说愿滚哪就滚哪去吧,我爸说自生自灭吧”。

    家人似乎已无能为力,这个他最后依赖的港湾也捉襟见肘。

    他的父亲听说儿子在贴吧里写了遗言,托人打印了一份,他说看着也难受,觉得孩子长大了,“撒兵不由将。”

    儿子出事之后,老郑瘦了10多斤。

    他头发花白,穿着一双解放鞋,背着军绿色单肩包,肩带一头断了,他用一根尼龙绳捆着。

    这些天,他都去学校负责人的办公室里,想要一个说法。

    “树叶掉在青岛,根在学校里。”郑旭的伯伯说。

    “我所有的希望都没了。”老郑说,“我们是最大的受害者。”

    老郑也同情受害的学生。

    “我希望别的孩子不要再出现这个现象了,如果碰到发贷款广告的,保卫就应赶出去。”

    老郑包里放着一张白布,他准备做一条横幅挂出来,呼吁学生们不要再重蹈儿子的覆辙,吸取血的教训。

    郑旭走了,但那些同学还替他欠着60万巨款。

    校方在3月17日给受害学生开了一个会议,认为学生可能需要承担部分本金。但同学们一致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不应该承担还贷之责。

    家属、校方、学生、借贷公司,也被郑旭留下的难题裹挟着。

    留给郑家的还有一道难题,郑旭的母亲至今不知道儿子死了,手术后的她还在家里休养,下楼都喘着粗气。

    郑旭的父亲说,这个坎是最难的,他担心虚弱的妻子一病不起。

    如今,郑旭的骨灰存放在邓州市殡仪馆,按照家乡的风俗,在外面死的人不能进屋了。

    郑旭再也不能回家。

    “赌输了,命都没了。”3月17日,在儿子学校西门,老郑边说边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曹晓波 实习生 孙良滋 发自河南郑州

    A10-A11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曹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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