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陪伴着杨希贤过了半个世纪。
哈罗德·布鲁姆说:“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的死亡相遇。”
所幸大部分人,都会在此之前和爱与陪伴相遇。也有终生被孤独选择的人,在人生最后时刻相遇爱,夜里点亮微光。
3月6日,周一,小雨。重庆肿瘤医院肿瘤内科15楼,这个楼层一部分是姑息治疗区。姑息治疗翻译成白话就是让患者“活得好+尊严辞世”,姑息治疗关注“死亡的质量”。
34床,84岁的杨希贤肺癌晚期,在这里已经住了几个月,没有妻子,没有子女,孑然一身。老人只剩下两颗门牙,说的话有一半要靠猜,但他很清晰地说:“我晓得,我可能也就(剩下)个把月了……”
他想把卖房子的钱全部给他的主治医生田玲;他最后的心愿是想回一趟铜罐驿的老房子,他怕欠医院的钱自己走了没法还;他跟田玲说,他想再下地走路,再走回冬笋坝,再去挖曼陀罗花,再送给她。
【孤独】
可能独自一个人过了半个世纪
周一的上午是病房最忙的时候。医生、护士、护工、家属,每个人走路都在小跑,每个人语速都翻了一倍。杨希贤在病房最里面靠卫生间和窗户的位置。
查房时间,一圈医护围在床前。主治医生田玲跟余主任悄悄耳语。周日开始,老人特别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头昏,给他上了心电仪,各种管子穿进衣服,贴着在他的胸上,像捆着绑着。
在肿瘤医院断断续续治疗的8年间,一直都是田玲担当杨希贤的主治医生。
疾步离开的医护们带起一小股风,风落下,病房安静下来。我坐近他,要把耳朵凑很近,听他断断续续说,有时一个词,有时半句话,有时是邻床男子的补充,有时他半睡,冒出梦呓一样的叹息。我一点点拼出他残破的人生一角。
巴南区铜罐驿冬笋坝,重庆罐头厂,杨希贤在这里一直工作到退休。即使住院,他的包里都带着一听梅林午餐肉罐头,也不吃,就是给大家看看。邻床男子说,老人状态好的时候,会跟病房的其他家属说:“这是我们厂生产的罐头,上海梅林贴的牌子。”梅林午餐肉是重庆人吃火锅的爆款单品,老人手里这听罐头,像一枚亮闪闪的勋章。
他住在厂里分的单身宿舍里,就是那种老式筒子楼,单间配厨房。没有人具体说得清楚他哪一年离婚,现在50多岁的这辈人从记得他开始,就看他是一个人。问他单身有50年了没?他说:“嗯”。
半个世纪,一个人怎么过?吃饭就是食堂,或者他侄儿媳妇说的周围小馆子,比如他念念不忘的董豆花;衣服扔给洗衣机;不爱看电视;跟筒子楼里老少单身汉闲来闲往;四处逛逛,看看花草。老人半闭着眼跟我嘟哝了一句:“最近几年,早上起来总觉得冷,要烤烤火……”漫长的50年,一个人的路也许是越走越凉。
老人眼镜盒里的通讯录,除了至亲,还有田医生。
他随身带一个锈迹斑斑的红色铁皮眼镜盒,盒子里贴着一张小纸片,写了十几个人名和电话,都是侄儿、侄媳妇这些亲戚,还有田医生。
没人的时候,他就从床头柜的小抽屉拿出来,端详这些电话,什么都不说,就是盯着看。我问他要不要打给其中一些人随便聊聊,他摇头:“不打,没得意思,没得啥要说的。”
病房里年初进来的病友说,这几个月,见他其中一个侄儿媳妇来过两次,每次带些炖的汤,没见其他人来过。
中午11点半,这个侄儿媳妇来了,带了一盅萝卜炖猪脚汤。老人想让侄儿来,说是有事情要交代。侄儿媳妇说:“他在合川给人做装修,走不脱”。我问她平时忙不忙,她说:“孙子上幼儿园,每天要接送,我也是53岁的人了,也要照顾一家人。”
最近这8年来,老人反复入院出院,一个人交费,一个人办手续,一个人离开又回来。有时候,医院一趟电梯一等就要十几分钟,他一个人靠墙站着等。
老人使用的手机,还是十多年前的诺基亚。
【信任】
他想把毕生积蓄都交给田玲
患病这10年,他见得最多的人,是主治医生田玲。
田玲30多岁,小小的个子,晶莹剔透的皮肤,话音细细的,乍一看,是个实习医生模样。2009年10月,杨希贤来看病,就此开启了一段田玲的职业生涯里最撕扯揪心的情感。
当时老人已经在其他医院看过,医生出于种种考虑没有直接告知老人真实的病情是肺癌晚期,但老人大致猜到了。田玲就是那个选择说实话,让靴子终于落下来的人。老人心安了,信任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他觉得自己的知情权被尊重——他想要知道得了什么病,还能活多久。
田玲说,一般这个年纪这个病情,也就1年多吧。那句话说完,到现在,已经快8年。
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以至于一个独居半世纪的老人,会想要把自己卖房子的钱,自己这辈子全部的家当都给医生?
田玲自己都觉得意外:“我想不起什么惊人的事迹。”
跟他们在一起一天,其实很容易就知道原因。
下午三点多,老人半睡着,田玲悄悄进来,一握住他的手,他马上就睁开眼睛,笑了一下。她一边问爷爷吃东西没有,哪里不舒服,一边翻看床头柜、抽屉。看到营养科开的营养粉有两天没吃,她咬着嘴唇泪就下来了,话音的哭腔里隐约有小女孩的撒娇和嗔怪:“爷爷你要听我的话,再不舒服也要把营养粉吃了……你这样怎么撑得住啊……”她背过身说:老人开始放弃了,这段时间,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我们说,爷爷,你跟田医生拍张照片吧。老人很高兴,挣扎着起身,一定要坐端正拍,又把帽子调了几次角度。田玲红着眼睛在笑,爷爷眼睛东瞧西望,不知道看哪里。
田玲最忙的时候,同时管着36个住院病人,查房、开药、查阅资料、不断调整修改各种医疗方案、医患沟通……每天忙完这些的间隙,她会去病房,坐在爷爷床边,听他说话。“就是听他说,随便他说什么,我就听听,只需要答个腔:啊,这样啊,好的……医生说的话太多了,空下来就不想说话。相反,爷爷平时太独孤了,没人听他说话。”
无回应之地,即是绝境。
一个人的50年,会有多少憋进心腑的话,多少欲言又止,多少渴望和被拒绝的交流呢?这个像孙女辈的年轻医生现在愿意听。一听就是断断续续的8年,8年来爷爷住院期间,田玲几乎每天都去听那些我们听起来很吃力的词句。
田玲可能没有注意到的另一个细节:她听爷爷说话,轻轻搓他的手,整理他的被子,衣服,眼泪总会悄悄漫过眼眶落下来。爷爷往往是装作没看到,看看别处。
一个孤身到老的人,这辈子也许从来没人跟他、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也许从来没有人为他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也许从来没有人这么心疼他,不愿意放手让他走。人和人彼此契入对方的生命,也是确认自我的过程,而眼泪是情感确认的重要方式,血缘未必是。
老人回应的方式就是:把我的钱都给你。田医生当然是拒绝了,她唯一接受过的礼物是老人从老房子挖来的曼陀罗花。她很不好意思地告诉老人:我不会养,花死了……爷爷说:“那没关系,我回去再挖一棵来,我教你,这个花要贱养。”
每次和杨希贤聊天交谈时,田玲总会用手握着杨希贤的手。
【陪伴】
最后一段路,突然多了很多人
肿瘤科的病房在某种意义上是个枯寂酷寒之地:疼痛、恐惧、死亡……唯有人心的温度能浸润、能流动、能照拂。
老人午饭晚饭都吃最便宜的盒饭,都是素菜。营养科的医生根据他的身体开了营养配方粉,每天40元左右。后来知道老人的情况,营养科说:这个费用,我们自己来承担。
护士长刘红丽把科里的护士和实习生都召来,排了个班,每天固定一个人爱心接力。当天轮值的护士,会从家里给爷爷带一份自家炖的汤,或者专门出去给爷爷买一份瘦肉粥、营养汤。做完自己手里的工作,会来陪爷爷聊天,剪指甲,擦身。
多年独居生活,老人特别不愿意麻烦别人。有时候他会故意唬着脸责怪护士:“过度关心!你们都去忙自己的吧。”他怕小姑娘们耽误手里工作,就自己悄悄请了护工,但经济拮据没能撑几天。
95后的实习小护士陈明欢跟前辈照顾老人的方式完全不同。病痛折磨下,老人胃口不好。下午她来喂老人吃猪蹄汤,像个家长喂小孩一样,轻轻拧一下老人的脸颊,搓搓他的手。老人不想吃,喂一口,往外吐一口。陈明欢说:你再浪费,我就……老人接了一嘴回呛她一句:你就,你就自己吃了……
她们这些小女孩几乎不哭,都是笑,叽叽喳喳围着爷爷笑,笑他年轻时也是大长腿帅哥一枚,怎么就没搞定几个老婆。这个时候,爷爷就瘪着几乎没牙的嘴笑,但又闭着眼装作没听到。
【死亡】
每天都在准备,每天都在告别
田玲10年没有换过手机,越到后来越不敢换。有时候,过了很久,会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某个病人的家属说,病人走了,最后的心愿是拜托家人要给她打个电话讲一声。还有病人去世后家属来送礼的,说这样田医生就不违反纪律了。
作为主治医生,田玲比谁都清楚爷爷的病情,她说这8年来,她一直在准备,一直在告别,一直在害怕和担忧中等待最后那一个电话。
她给我看了爷爷的病历,老人整个左肺完全被肿瘤侵占,右肺也已经转移,胰腺也发现有转移。肺癌晚期病人是什么感受?——溺水。肺叶无法打开,呼吸像拉风箱,病人就像沉进水中,闷,难受,一点一点被榨尽最后的力气。
我跟田玲说,爷爷反复念叨自己时间不多了。田玲说,临终的病人,自己会有强烈的感觉,这个医学解释不了。8年来,老人从未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他总是说,活到今天,他已经满足了。老房子那边有些老头都不相信他得了肺癌,老人家互相之间开玩笑都说对方:“你也该死得了。”
人也有矛盾的时候。我问老人想不想家,住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感情吧,他眼睛望着窗外说:“我无家可想。没得什么感情。”
田玲来的时候,他又凑到她耳边悄悄说:“我想请个假,回一趟家。”田玲问他是不是担心钱不够用?他支吾着没有回答。背过身,田玲眼泪哗哗往下流,她说:“爷爷是怕存在医院账户上的钱不够,怕万一走了,还欠医院的钱,他想回去拿钱。我给爷爷说了的,我去帮他申请绿色通道,但他还是怕麻烦我……”
我问田玲:“有没有可能,在他走之前,他真的想要回去最后看一眼自己住过那么多年的地方?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气息,一个人的时间,一个人的一辈子?有没有可能,我们一起来帮帮他?向医院申请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陪同,当天来回。”
田玲动摇了一下,还是说:“院外没有抢救的条件,光有医生和护士意义并不大。而且,根据相关法规,像这样的危重病人,没有办理出院,是不能离开这里的,涉及医保等一系列问题,不能感情用事……”
值班室很安静,窗外的雨和她的眼泪都在往下滴。
田玲很纠结,对一个临终病人强烈的情感投入是对心神的碾磨和摧折,她不想再来一次。但她也很感谢爷爷:“一个陌生人,他给予你无限的信任,依赖,眷恋,是命运赠送的一场情感教育……”
我问她心里是怎样准备最后的时刻的?
她捂着脸,声音颤抖含混,眼泪从指缝滑下来落到地上:“还是我来吧,如果可以,我来拉着他的手,帮他合上双眼,送他走。他从来没说过,但我知道他心里是这么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