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循环,最终被毁容。《反家庭暴力法》实施一年,如何更好地保护家庭成员?酿成悲剧,她有没有责任?面对面专访,被家暴改变的人生。
记者见到章晓云是在上海的一家整形医院。
记者:如果你那个时候反抗来得及吗?
晓云: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我女儿就坐在这边,就在那里大叫,她说爸爸把妈妈的鼻子咬掉了。
记者:反家庭暴力法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晓云:我不知道,如果早一点知道这个的话,肯定会去寻求法律的保护。
李莹:其实家庭暴力的本质是权力控制,就是一方对另外一方的控制。
记者:见到你开始你就一直在戴着口罩。
晓云:是的,从出事以来一直都戴着口罩。
记者:因为你现在已经做手术了,你现在还是绝大多数时间都戴?
晓云:现在基本上如果说是熟人的话,我可能就不戴了。
记者:你怕的是什么?
晓云:就是怕出去还是有一点那个。
记者:你是自己心理过不去是吧?
晓云:也还是怕别人看见。
记者:你介不介意可以把这个口罩摘下来,你可以吗?
晓云:可以。
今年2月开始,章晓云在这里接受鼻再造手术,和很多来这里的人不同,她不是为了追求容貌更加美丽而是为了修复暴力导致的毁容。现在,她的鼻子已经宛若新生,但造成伤害的那一幕,却很难从心灵上被抹去。
2016年7月8日,原本在外地打工的章晓云回到重庆,到前夫家就孩子的抚养问题召开“家庭会议”,为了保护女儿的安全,章晓云的父母也参加了会议。
记者:你回家了,你双方父母都在。
晓云:我说我们,你说要谈什么就谈,坐下来谈吧。我就坐在沙发上,前面有个茶几,突然就在对面一下子又跪下,当时他一下跪,其实我心里面就发毛,就觉得又上当了。
记者:为什么?
晓云:因为当时联系的时候,他说了只是回去解决小孩的事情,他就说该拿生活费,一个月拿多少生活费,给他就可以了就是这样的。
记者:他这一跪就意味着他还不会放。
晓云:对,他一下跪这样他不又是以前那样子。
在章晓云和前夫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下跪这一幕并非第一次上演。2001年,18岁的章晓云经亲戚介绍,认识了比自己大一岁的胥某。
记者: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
晓云:那时候我才18岁,对他印象也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记者:那为什么要结婚?
晓云:就是我父母吧,女儿那么大了,也差不多该到结婚的年龄,把你嫁出去了就完成任务了,还有我表姐是媒人,觉得要是我不愿意就得罪了亲戚,就是这种,没有考虑到自己喜不喜欢。
记者:人家都说18岁的姑娘,都是对爱情、对婚姻有着最美好的梦想,你当时对婚姻、爱情。
晓云:没有。
记者:没有?
晓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也没有。
记者:那你期待着的爱情和婚姻是什么样?
晓云:也没想过,真的没想过那个。
胥某是一名大货车司机,两人认识后,交往并不多,章晓云也曾经出去打过工。认识两年后,他们在父母的催促下办理了结婚手续。一年后女儿降生,然而,女儿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章晓云遭到了胥某的第一次家暴。
记者:因为什么?
晓云:完全就是小事。我们那里很冷,不是有那个管子,就是有热气。我就洗了鞋垫把它放在那上边,把它烘干,他回家泡方便面,他就把碗放在我洗好的鞋垫上面去,那我肯定我洗干净的你放在上面我就说他。说他了,拌了几句,最后他就动手打。
记者:没想到是吧?
晓云:对,感觉就是蒙了那种感觉。
记者:那次更多的是心理上疼,还是觉得这个?
晓云:心理很难接受。在我心目中就是觉得结了婚如果哪一个男的动手打我,我肯定跟他过不下去。
记者:但是这一下子就触及到你的底线了,你的反应是什么?
晓云:当时我就很生气,然后我就要走,天都黑了,我女儿她爷爷奶奶带着在隔壁玩,就我们两个在家,那时候我就去把衣服穿上就要走,我也没想过要走哪里,他又去拉着我,求我原谅,然后就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一直在那里道歉。爷爷奶奶又把女儿带回来,当时看到女儿,我心就软了。
第一次被打是在十多年前,但章晓云记得当时所有的细节,她选择留下和隐忍。
记者:他的这种马上的道歉,能不能弥补你刚才心理上受到的伤害?
晓云:不能,反正我就心里面一直都有个结,还有那时候在我们农村,如果是离婚的话,觉得还是很少的,很丢脸的事情,不敢说,也不敢跟父母说,
记者:为什么不敢跟父母说?
晓云:因为父母是那种很封建的人,你嫁给他了,你这一辈子就是那里的人,感觉两个人吵吵闹闹、打打架都是很正常的。
记者:这件事情你如果不说,那谁知道?
晓云:我最不想跟我父母说,因为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记者:可是你还有姐姐是吧?
晓云:我姐姐我也没跟她说,我一个人都没说,不想让别人知道。
记者:你觉得可以原谅他一次。
晓云:嗯,还有我就相信他不会再动手打我。
然而,两年后章晓云第二次被打,这一次发生在福建。在那之前,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但丈夫欠的赌债越来越多,为了躲债,两人不得不在2008年到福建石狮打工。
记者:后来他为什么又打你?
晓云:他很爱骂人,他每一句话说出来都会有脏话,肯定我受不了这种,我就跟他顶了一句,他就抓着我打。
记者:这回打得厉害吗?
晓云:嗯。
记者:过去这么多年说到那个挨打还是?
晓云:因为我觉得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挨打,如果说我做了错事他打我,我肯定觉得心理还觉得情有可原,因为是我做错了事。
记者:做错也不应该挨打。
晓云:但在我心目当中就是觉得我做错了他打我,我还能原谅,但是我真的没做错事情。
记者:如果说第一次更多的是心理的话,第二次是怎么打的?
晓云:鼻青脸肿,几天都不能见人的那种。
为了不让人知道,章晓云请了10多天的假,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等伤好后才去上班。
晓云:忍的结果后来还是又被打了。
记者:人都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第三次了,这个时候有没有做什么决定?
晓云:后来又打了,我就觉得不能原谅,他一直说不会有下一次,他说再有下一次的话,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怎么样。
记者:这话能够说服你吗?
晓云:当时我还是相信的,我每一次都抱有一种侥幸心理,那种感觉,又看在小孩的面上。
记者:他在你们十几年的婚姻里面,他一共打过你几次?
晓云:打的次数不是特别多,但是经常会吵、摔东西。有一次是他妈妈,不是城里面有老年人去做电床,有人说会治病,他跟他妈妈吵的那天,把家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砸坏了,我说我要报警,他说你报,你敢报,然后拿着一把刀抵在我的脖子上,他把家里面所有被子抱到客厅来,他说他要把整个房子烧起来,大家同归于尽。
被家暴这件事,章晓云瞒了11年,直到2015年国庆前,章晓云和姐姐说好,要回娘家过年,胥某不同意,争执中,再一次动手。
晓云:他开始又摔东西,又骂人,后来也是因为我顶了他一句,又抓着我打,那一次我还抱着儿子,他就不好打我的脸,因为抱着儿子,打我的腿,这只腿,好久上厕所都蹲不下去,一直这块都是硬的、紫的。
记者:那为什么这次被打以后,你下了狠心离开他了?
晓云:因为本来跟我姐姐约好的,我后来就给我姐打电话,我说我去不了了,听我在哭,她就跑到家里面去,看到我那个样子她说,你要干什么?他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说那你有本事你现在再打,他说我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然后我姐姐就报警了。
记者:报警的结果是什么?
晓云:当时警察问还有没有在打吗?我姐姐说已经打过了,那警察就不管了。
记者:这件事情报警了,警察没有来管,这件事情对你有没有影响?
晓云:我就感觉没有用。
记者:怎么叫没有用?
晓云:因为都跟警察说了,他也不来管,所以说可能在他心里面他也觉得没人能管这个事情。
记者:这件事情报警了,警察没有来,实际上给你丈夫让他有信心去打你。
晓云:因为我心里面就觉得,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好多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那次之后,章晓云提出离婚,胥某不同意,反复上演软硬兼施的各种哀求和保证,章晓云继续留在家中。直到2016年2月,两人办理离婚手续,两个女儿由章晓云抚养,儿子和房子归胥某,但是签署了离婚协议之后,章晓云却没能带走女儿,没能离开家。
记者:你婆婆家是不希望你们离婚?
晓云:嗯,他妈妈叫上他的亲戚又去。
记者:来劝是吧?
晓云:对,都是来劝我。
记者:劝什么呢?
晓云:为了小孩,几个小孩可怜,你们分开了,小孩在单亲家庭里面长大怎么样。
记者:你有没有听他们的劝?
晓云:我说不可能跟他过在一起了。
记者:但事实上呢?
晓云:事实上后来还是在一起,他们那些亲戚都走了,我前夫又来跟我道歉。
记者:他又来了?
晓云:还有他的亲戚也说了,女儿就是我带着两个女儿以后出去,如果女儿受到什么伤害就要我拿命来抵。
就这样,章晓云留在了家里,直到2016年6月份,章晓云给孩子留下2000元生活费,独自前往北京、上海等地寻找工作。离家后,胥某给她打电话,让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承诺不会再打她了,她把胥某的电话号码拉进黑名单,胥某就用微信找她,微信也拉黑后,胥某用大女儿的微信,让两个女儿和3岁的儿子轮流在微信语音里骂她,章晓云只好把女儿的微信拉黑,胥某不甘心,四处打听章晓云的下落,听说章晓云在江苏南通打工,胥某就拉着大女儿去南通“找妈妈”,大女儿胸前悬挂一张牌子,跪在南通闹市。这几张照片被胥某发在女儿的朋友圈和六年级的同学群里,章晓云在网上看到女儿的照片,心痛不已,她拨通了胥某的电话。
记者:你决定得回去?
晓云:他堂妹也说,你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看着小孩在家里面受罪。当时女儿都有轻生的念头在家里面,她说她想跳楼。
记者:她说得到可能就做得到是吧?
晓云:对,其实我心里也知道,肯定会出一点事情,但是我必须去面对。
2016年7月8日那天,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家人把家里所有的利器都收了起来,还找了胥某的堂弟堂妹保护章晓云,当前夫胥某再一次下跪,要求章晓云回家的时候,她严词拒绝了。
记者:当你表现出绝不回头的意思以后他怎么做?
晓云:他可能看到我这样已经很坚决了,他就说好了别说了,站起来一下子来抱住我就这样了。
记者:你觉得他接近你要干什么?
晓云:不知道,很快的,他就一两步,站起来走过来就这样,因为他堂弟堂妹一直在防着他,怕他拿东西。
记者:你看他手里面没有拿东西,你也就没有警惕了?
晓云:嗯,又觉得有那么多人。
记者:他跨过来以后,他抱住你,他就咬你了?
晓云:对。
记者:如果那个时候反抗来得及吗?
晓云: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他可能早就想好了,一下子就是下手很重,一下子就咬了,你想鼻子都有骨头的,他如果轻轻咬的话,怎么会一口咬掉?
记者:你当时肯定得叫啊。
晓云: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我女儿就坐在这边,她亲眼看见的,她就在那里大叫,她就说爸爸把妈妈的鼻子咬掉了,一直在流血。
记者:当你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什么时候了?
晓云:很多人拿纸给我,有的人就说,快点打120、110吧。
记者:送去医院了。
晓云:对,我当时完全蒙了。我看到我妈妈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章晓云被送到重庆西南医院,胥某没有逃跑,直到警察到来,把他带回了派出所,三个孩子则目睹了妈妈被爸爸咬掉鼻子的全过程。
晓云:当时医生一看,都吓了一跳,就问那个鼻子到哪里去了?咬掉的那一部分。
记者:在哪呢?
晓云:我的爸爸和他妈妈上楼去找,他说你们不用找了,已经被我吃了。
记者:你觉得对孩子会造成什么伤害?
晓云:肯定对他们一辈子都是阴影,大女儿一直从发生事情后,她都不敢回那个房子去睡觉,她说她眼睛一闭上就会想到当天的情景。
在医院做了清创手术,章晓云鼻子上的伤口慢慢愈合,但因鼻部缺损,导致严重畸形,鼻再造手术难度大、复杂、手术次数多、费用昂贵,通常需花费10~20万,这对章晓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数字。幸运的是,深圳一位心理医生周宁看到了章晓云的新闻后,联系到她,并将她介绍到上海一家整形医院,医院研究后决定对章晓云进行公益救助免费治疗,这期间,章晓云知道了2016年3月1日开始施行的《反家庭暴力法》。
记者:知道反家暴有法律,是周医生告诉你的吗?
晓云:嗯。
记者:周医生怎么告诉你?
晓云:她说你们为什么就不会想到还有法律?这个社会就是法治社会,还有很多可以利用这些来保护自己。
2016年12月,章晓云决定拿起法律武器为自己讨个公道。她从媒体记者的手中得到了北京源众性别发展中心主任李莹的电话,了解了具体情况后,李莹决定为她提供生活救助金和法律援助。
记者:晓云的这件事情走到今天,她受到了那么大的伤害,但是你回头看,你觉得她在里面有没有责任?
李莹:我觉得这个可能是很多,其实可能在我接触的案件当中,有忍40年还没有离婚的,因为家庭暴力是有特殊性的,其实家庭暴力的本质是权力控制,一方对另外一方的控制,所以它是跟一般性陌生人之间,或者是一般人之间的这样一个伤害是不一样的,它的实质是一种权力控制关系,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制定专门法律,来去规制它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李莹代理过许多和家暴有关的案子,通过章晓云的案子,她觉得应该把已经离婚的前配偶对家庭成员的暴力行为也纳入《反家庭暴力法》的实施范围。
记者:我在采访晓云的过程中,我感觉除了晓云在这个事件中,她是一个受害者之外,可能还有一个比她受害更深的就是她的女儿。
李莹:我认为那也是一种暴力,家庭暴力它不仅在夫妻之间,还有子女对父母,还有父母对孩子,而且这个对未成年人的家庭暴力,她看见了家庭暴力,我们一般叫目睹儿童,家庭暴力目睹儿童,那么对他们的心理伤害都是非常大的。
记者:她能走出来吗?
李莹:她要会花很多的时间,因为我们机构也在关注家庭暴力的目睹儿童,我们会发现即使是她长大之后都会给她带来阴影。
记者:在这个情况下,外力可以帮助什么?
李莹:所以我们对这类孩子,我们也要进行关爱,我们要给他进行相关的心理辅导,无论是从学校、从家庭,还有包括这种专业性的机构都要对这些孩子进行关爱。
对于章晓云来说,鼻再造手术已经接近完成,在志愿者的帮助下,两个女儿的学业和生活也得到了较好的安置,家暴阴影的消除,需要社会支持系统的有力介入,也需要时间慢慢冲淡。
记者:最后你前夫会怎么判他?现在还没判决呢?
晓云:今天法官打电话说下周一就宣判了。
记者:未来准备怎么办?
晓云:现在我就想着找一个工作,好好地陪伴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