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访“制毒村”:毒源为何难断?
集中清剿,解除了陆丰土地上的一颗“定时炸弹”,但这只是全面禁毒、强化整治的第一步。歪风邪气的消除可能要比它形成的时间更长,陆丰未来的治理转型之路依然漫长艰难
2013年12月底,广东出动三千多警力清剿汕尾陆丰市博社村,查获冰毒成品近3吨。当地涉毒人员私藏枪支、手雷暴力抗法,村内两成以上家庭直接或参股制贩毒活动。
近一年来,在公安部、广东省、汕尾市的支持督导下,陆丰涉毒违法犯罪遭遇持续不断的高压打击。《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近日回访陆丰及“制毒村”发现,当地2014年又再缴获接近2.6吨冰毒,抓获322名犯罪嫌疑人,公开的制贩毒活动大幅减少。
然而,重拳治乱的成效是否能持久仍存疑问。15年前,陆丰已经历过一轮暴风骤雨式的“禁毒冲击波”,但2011年前后毒祸却卷土重来,再次被国家禁毒委列为涉毒重点整治地区。
当地多位基层干部认为,对陆丰这种人多地少、发展滞后的欠发达地区来说,既要继续对涉毒行为采取强有力的打击措施,更要帮助基层群众寻找合法致富的途径、严惩涉毒“保护伞”震慑为虎作伥者、改善农村过度依赖宗族势力的治理模式。
避讳谈毒品
陆丰是广东汕尾市管辖的一个县级市,拥有秀丽多姿的自然滨海风光。但近十多年来,这里没有成为海洋渔业或旅游胜地,却成为中国毒情最严重且积重难返的地区之一。
1999年和2011年,陆丰两次被国家禁毒委列为涉毒重点整治地区,当地甲子、甲西、甲东三镇制贩毒问题尤为突出,形成集原材料购入、生产加工、成品销售为一体的“毒品经济产业链”。
2013年12月29日凌晨,广东多地警方联合开展清剿行动,在博社村抓捕182名涉毒犯罪嫌疑人,摧毁18个特大制贩毒团伙,缴获近3吨冰毒。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2014年年底回访陆丰,发现去博社村的省道路边仍有许多红色横幅和公益宣传牌,上面写着“开展禁毒斗争消除毒品祸害”等禁毒宣传口号。甲西镇附近的执勤点,公安、武警和边防官兵仍在持枪盘查来往车辆。
新建的学校围墙、硬底化的村道、整齐的电线……与一年前污水横流、垃圾遍地、不时断水断电的状况相比,广东陆丰博社村已是“旧貌换新颜”。为引导村民转变思想观念,陆丰市在博社村设置了禁毒展厅,也在位于博社村的甲西镇中心小学开设了每周一节的禁毒课,并多次开展“珍爱生命,远离毒品”系列禁毒宣传教育活动。
但谈起“毒品”,仍有村民避讳、不愿多言。“现在村里卫生环境好多了,垃圾有人定期来扫,电也正常了……”做泥水工的村民蔡先生侃侃而谈,但当记者问到“怎么看以前村里有人制毒”时,他连连摆手:“这个我也不知道……这解释不来、说不来。”
2013年底三千多警力清剿毒品的消息曾引发社会关注,在当地更是家喻户晓。面对记者“是否了解村内制毒情况”的问题,一位四十多岁的村民却摇头回答说:“村里没有人制毒。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听过。”
陆丰市政法委副书记林春家说,以前有的村民卷入制贩毒圈子,挣“快钱”心态很强,致富观念扭曲,不可能很快就转变。受访基层干警也告诉记者,甲子、甲东、甲西三镇多年以来就是走私、制假币、制贩毒的“重灾区”,走歪道、捞偏门的风气盛行,不愿走正道、从正业、勤勤恳恳致富。“赚快钱”、“一夜暴富”的心态在当地一些“小圈子”中很普遍,就连博社村前任支书蔡东家等村干部都涉嫌直接参与制贩毒。
毒情仍未消
1999年,广东省陆丰市因制贩毒问题突出被国家禁毒委列为第一批挂牌整治地区,历经5年整治后于2004年摘掉“毒帽”。此后,陆丰毒情出现反弹,冰毒产量一度超过全国产量的1/3。2011年7月,国家禁毒委再次对其进行挂牌整治。
据陆丰市委书记郑佳介绍,陆丰2014年不间断开展打击涉毒违法犯罪行动,各镇、场区,组织镇、村、社区和派出所对辖区开展地毯式清理清查,公安机关涉毒整治突击队联合广东省和汕尾边防武警增援部队,不定期对重点村、社区采取突击清剿行动。
“截至2014年11月底,陆丰共立232宗毒品案件,抓获322名涉毒犯罪嫌疑人,捣毁139个制毒窝点和材料存放点,缴获2581千克冰毒、3151千克液态冰毒、653千克麻黄碱,缴获17支枪支、127发子弹,收戒795名吸毒人员。”陆丰市公安局副局长林奕志说。
“如今博社村公开、半公开的制贩毒活动销声匿迹。”甲西派出所所长吴木强告诉记者,2014年初有的村民对干警进村仍有仇视心理,“因为被抓捕的人多为他们的亲属,但通过加强宣传教育,公开抗法现象几乎消失,以前一百多警察进村抓人都困难,现在一两个警察进村也没人阻挠。”
然而,博社村表面的宁静并不意味着制贩毒已销声匿迹。本刊记者在当地采访发现,从更大范围看,深层的制贩毒网络还未被彻底铲除,一些制贩毒人员携带资金、技术外窜作案,禁毒形势仍然严峻。
公安机关已发现陆丰一些涉毒人员逃至邻近县区乃至珠三角地区作案。广东公安边防总队2014年8月在深圳光明新区破获一宗涉嫌制造、贩卖冰毒案件,查获成品冰毒46.9公斤、固液混合型冰毒1.5吨,涉毒团伙8名成员均来自陆丰。据初步调查,由于陆丰打击制贩毒犯罪的“风声越来越紧”,该团伙才转移到深圳。
2014年12月11日晚,陆丰公安机关在内湖高速公路入口处拦截一跨省涉毒车辆,车上人员驾车冲卡,7名民警当场受伤。民警击毙1人、击伤1人,并在车上查获30公斤冰毒。陆丰多位基层干部和公安干警认为,这一事件既体现出当地铁腕禁毒的决心和态度,也折射出禁毒形势依然严峻。
为切断涉毒物品流通,陆丰800多个物流、快递和交通托运网点,从2014年11月开始实行物流寄递实名制。林奕志说,由于不少案件中麻黄碱主要来自临近省市,光靠陆丰不能完全管控住制毒原料流通。各地公安机关必须进一步加强情报交流、合作互动,强化对制毒原料的源头打击,共同构筑拦截涉毒物品流通的“防火墙”。
保护伞疑云
更令外界担忧的,是长期笼罩在陆丰地区的涉毒“保护伞”疑云。2013年底广东警方采取大规模集中清剿行动后,曾向外界透露,当地查处的10宗涉毒违法违纪案件中,牵涉21名党政工作人员。包括3名派出所所长和部分民警,甲西派出所两任所长先后被毒贩“拉下水”,北堤派出所包括所长、副所长在内的8名警察更是无一幸免,都涉嫌收受制贩毒犯罪嫌疑人的钱后放人。
广东省公安厅一位禁毒干部曾说,在“保护伞”的庇护之下,“白粉可以变成米粉,毒资可以变成赌资,大案可以变成小案,小案可以变成没案。”
在大规模集中扫毒行动后,汕尾市中级法院党组成员、执行局局长陈俊鹏和汕尾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常务副局长陈宇铿因涉嫌严重违纪问题被立案调查,陈俊鹏和陈宇铿此前都曾担任过陆丰市公安局局长职务。随后,陆丰市原市委书记杨来发和汕尾市原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马伟灵也遭纪检部门立案调查。
本刊记者从广东省公安厅、省检察院获得的信息表明,制贩毒犯罪分子的“保护伞”层级远不止于基层派出所所长级别。2014年7月,广东省公安厅通报,已对民警涉毒违法犯罪问题展开调查,严肃查处马伟灵等27名民警的严重违纪问题,对涉嫌犯罪的陈宇铿等11人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检察机关初步查明,陈宇铿在担任陆丰市委常委、公安局局长期间,违法将重要毒贩林某和蔡某某取保候审,致使二人脱离司法机关侦控,同时还收受巨额贿赂,广东省检察院已对其立案侦查。
“由于党政干部队伍里边有‘保护伞’存在,才导致了陆丰特别是‘三甲’地区的制贩毒人员有恃无恐、疯狂作案。”多位禁毒工作者说,涉毒“保护伞”必须受到法律的严惩,也期盼纪检、检察和公安等部门利用好相关案例进行警示教育和公开宣传,警醒更多党政干部恪守职责做好禁毒工作。
治理存困局
陆丰多位基层干部群众坦言,在陆丰部分村镇宗族势力强悍、基层组织薄弱、经济发展滞后的社会背景下,治理转型工作不容盲目乐观和丝毫松懈。
本刊记者2014年初在陆丰采访时了解到,当地毒情反复的关键原因之一是部分村居基层组织长期瘫痪,如博社村“两委”长期连办公地点都没有,原村支书蔡东家充当制贩毒品“幕后老板”。一年之后,博社村现任支书蔡龙秋告诉记者,目前博社村已重建村“两委”班子,逐步开展正常的村级治理、村务管理工作。
然而,陆丰制贩毒家族式、宗族式特征明显,同宗同族的村民互相帮衬、利益共通,甚至连外窜制毒也是“集体行动”。广东公安边防总队2014年8月在深圳光明新区破获的涉嫌制贩冰毒案件中,8名团伙成员不仅都来自康美村和横美村,而且8人中有一对亲兄弟和亲妹夫,另有同宗的堂兄弟几人,属于典型的家族式制贩毒团伙。
陆丰一些干部群众认为,关键还是要加强基层组织建设,让村“两委”成为村民的主心骨,避免宗族势力把持村务。
铲除涉毒违法犯罪的土壤,还需帮助广大村民寻找到合法脱贫致富的途径。当地正进一步加大交通基础设施建设力度,规划建设总面积约10平方公里的“三甲”工业园区,加强渔港建设,改善水利工程以确保农田灌溉用水需要。地方政府积极帮助当地高校毕业生、就业困难人员及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就业,仅“三甲”地区就举办了10场企业用工招聘活动,目前已有4800多人达成就业意向、1600多人成功就业。
但改变当地经济整体滞后的局面并非一蹴而就。据甲西镇委书记陈少游介绍,甲西人口约14.5万,人多地少,“整个甲西没有一间像样的工厂,农业耕作都是很原始的方式。”蔡龙秋说,博社村农田水利已多年失修,水质也因制毒受到严重污染,村内大片良田荒芜毁耕,需要加快推进当地基础设施建设和招商引资工作,引导更多村民走合法就业、勤劳致富的路子。
“警方的集中清剿,解除了陆丰土地上一颗‘定时炸弹’,但这只是全面禁毒、强化整治的第一步。”多位当地干部坦言,制贩毒犯罪不是一两天形成的,歪风邪气的消亡可能要比它形成的时间更长,陆丰未来的治理转型之路依然漫长艰难。(记者詹奕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