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客车行至津蓟高速宝坻段时，车辆爆胎后冲出路外，坠入水渠内。图片来自网络

    “害怕。”7月3日上午，贾少柱坐在病床上，对河北省卫生厅派来的心理救援专家说。

    7月1日下午，18岁的贾少柱登上“冀EA5566”的双层卧铺客车，从河北邢台驶往辽宁沈阳，他是车上的售票员。当晚21时30分，行至津蓟高速宝坻段时，车辆爆胎后冲出路外，坠入水渠，致26死4伤。

    贾少柱是4名幸存者之一。澎湃新闻（）拿到的死伤人员信息名册显示，死者中有8名小孩，分别来自4个家庭，最大的11岁。

    车上26名乘客均是在中途上车，客车从邢台站发车时没有一名乘客。“前几个小时还跟我讲票价，180元，200元，过了几个小时人就没了。”贾少柱觉得无法接受。他曾用力将客车天窗拉开，却一个人也没摸到，深感绝望。

    有死者家属称，怀疑爆胎与大客车违规装货超载有关。贾少柱证实，事发前，大客车途中停在一个货站，装载一批轴承到大客车上，具体数量和重量不详。根据国家机动车运行安全规定，这辆核载人数为38人的客车，其载重量折算为2.92吨。

    澎湃新闻从河北警方权威渠道查询得知，事发客车从去年3月以来，先后有13条违法信息，其中，今年5月在高速公路上超速等违法尚未处理。

    根据《道路交通安全法》，营运载客汽车按年限每年或每半年要检测一次，而警方网上车辆管理所显示，当事客车最近一次检测时间距目前已有一年多。

    事发后，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简称“国家安监总局”）已指派工作组赶赴现场，要求查明事故原因，依法严肃追责。

    死者中有8名小孩

　　消防员施救。图片来自网络

    澎湃新闻调查得知，出事的“冀EA5566”客车所有权人为河北邢台交通运输集团有限公司（简称“邢台交运集团”）。7月1日13时左右，该客车从邢台中心汽车站发车，目的地为辽宁沈阳。该车核定载客人数38人，出事时实载30人。

    当晚21时30分，该车行至津蓟高速宝坻段时，车辆爆胎后冲出路外，坠入渠内，致26死4伤。

    7月3日16时，河北邢台市委外宣办官方微博@邢台发布 发布消息称，“冀EA5566”客车所载的30人中，从邢台域内乘车的有21人，其中包括驾驶、副驾驶、售票员4人；从沧州域内乘车的有9人。

　　事故死伤人员信息册。澎湃新闻记者 林平 图

    澎湃新闻获得的一份事故死伤人员信息册显示，26名死者，多为18-45岁的中青年，还有8名小孩，他们来自4个家庭，最大的11岁，最小的仅1岁。

    受伤的4名幸存者，分别是副驾驶刘长海（42岁）、售票员贾少柱（18岁）和两名乘客——衡水景县的刘新力（43岁）、沧州老太太田秀芬（60岁）。

    贾少柱说，26名乘客均是中途上车的，“冀EA5566”客车在邢出站时没有乘客。

    事故发生后，4名伤者被紧急送往天津市宝坻区人民医院，目前，均无生命危险。4名伤者中，只有乘客田秀芬病情较重。诊断病历显示“骨盆骨折，头部前额受伤”。目前，她仍在ICU病房观察治疗。

    7月2日下午，澎湃新闻在津蓟高速（宝坻区尔王庄镇小高庄段）看到，事发现场已被清理，高速桥面距河渠水面约5米，渠宽约20米，当地人说水深约3米。

　　事发地 澎湃新闻记者 林平 图

    “冀EA5566”客车售票员贾少柱回忆，事发时，车上大多数乘客已经睡着。贾少柱与副驾驶刘长海、乘客刘新力分别睡在第一排左侧床铺上层、第一排右侧床铺上层、第二排左侧床铺下层。田秀芬所睡位置不详，她是被甩出车外落在渠岸上而幸存的。

    “都是被淹死的，如果客车没冲进渠里，不会死这么多。”有死伤者家属感叹说。

　　被紧急送往医院的伤者。 澎湃新闻记者林平 图

    刘新力老家在河北衡水市景县，在沈阳打工，半年左右回一趟老家。事发前两天，他在沧州献县的岳父家。7月1日19时许，他从献县高速公路路口坐上这辆牌照为“冀EA5566”的大客车。两个多小时后，车祸发生。

    “他（指刘新力）告诉我，听到咔咔响就醒了，脑子寻思着要出事了，完后就掉水里了，车里水就满了。”刘新力妻子鲁丽红说，丈夫会水，但水下一片漆黑，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能憋着气乱摸，憋不住了就喝一口水。最后，刘新力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然后爬到了车顶。

　　幸存者刘新力被诊断为“腹部闭合伤”。澎湃新闻记者 林平 图

    7月3日，刘新力躺在病床上，用胳膊捂着脸，右手还缠着绷带。他的精神状态显得很烦躁，不愿接受采访。

    鲁丽红说，丈夫的右手是两个月前干活时弄伤的，打有钢钉。未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次事故，不但钢钉弄歪了，医院给出新的诊断是“腹部闭合伤”。

    售票员的绝望

    刘新力爬到客车顶部时，售票员贾少柱已经在车顶。

    贾少柱告诉澎湃新闻，事发时他已经睡着，被甩到水里后，他距大客车有一米远。因为不会水，只能胡乱挣扎，终于抓住了车，爬到了车顶。

    客车高度和渠水深度差不多，车顶刚好露出水面。

    “我没有听到呼救声。”贾少柱回忆，他想起车顶有天窗，打开可以救人，试着推了几次，但没有打开。后来，被甩到渠岸上的田秀芬喊他救人。贾少柱告诉田秀芬，都是他的乘客，比她更急。因为刘新力右手有伤使不上劲，无法帮他。

    贾少柱继续努力，后来，客车天窗被打开，但里面的把手已经被他拉变形。

    7月3日，坐在病床上，面对河北省卫生厅派来的心理救援专家，贾少柱说，自己感觉有些愧疚。当时，他从天窗往里面捞，只摸到被褥和上铺的铁把手。“一个人都没有摸到，那时候感觉很绝望。费那么大劲，一个人都没救上来。”

    说到这里，贾少柱低下了头。和他一起的另一名售票员，是他的好朋友，就睡在正对着客车天窗床铺下层，也没能救出来。

    “前几个小时还跟我讲票价，180元，200元，过了几个小时人就没了。”贾少柱觉得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事发前，他帮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女子找下铺位置时，还逗过两个“很可爱”的孩子。贾少柱说，这一男一女两名小孩，应该是幸存者田秀芬的孙子和孙女。她们一家四口，和刘新力同时从献县高速路口上车。

    澎湃新闻获得的一份事故死伤人员信息册显示，最多的一家，有4人遇难——1名母亲和3个孩子，分别11岁、10岁、8岁。

    死伤者的家属，都被安排在天津宝坻区长城宾馆。在这次事故中，辽宁的王女士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弟弟，从得知事故发生后，她大部分时间在哭泣。7月3日澎湃新闻见到她时，她正坐在长城宾馆门前台阶上，眼睛明显红肿。

    7月2日夜里，贾少柱做着梦，迷迷糊糊睡了一晚。

    心理专家安慰贾少柱说，他的表现已经很好。该专家说，因为是夜里，幸存者看不到事故惨状，否则心理受到的冲击会更大，需要恢复的时间更长。

    事故客车有多次违法纪录

    刘新力的妻子鲁丽红和辽宁的王女士，都曾坐过邢台到沈阳的这趟客车。据她们介绍，这趟专线是双向对发，每天13时两辆车分别从邢台、沈阳发车，次日上午达到。

    贾少柱说，正常情况下，“冀EA5566”客车下午17时左右会到达河北临西县，在途中一个货站停车1小时左右装载轴承。

    王女士也告诉澎湃新闻，她以前坐这趟车时，“每一次客车的行李舱都填满轴承配件，有时候放不下还堆在驾驶室后面的卧铺上，非常沉，总是往最大限度装。”

    轴承是机械设备中一种重要零部件，冰箱、洗衣机等家电中也装有轴承，主要支撑机械旋转体，降低其运动中的摩擦系数，一般由硬度要求很高的钢制作，非常沉重。

    据知情人士向《新京报》介绍，大客车拉1吨轴承的运费是500-600元，一辆大客车经常可以拉8-10吨，如果拉满轴承，可以多收入5000-6000元。

    贾少柱向澎湃新闻证实，事故客车当天17时许，的确在临西县装了轴承。

    今年春节后，贾少柱经人介绍到“冀EA5566”做售票员，每月管吃管住，工资由包车老板发，每月3400元，每天都发车。这一次，包车老板不在事故客车上。

    事故客车到底装了多重的轴承？贾少柱称，这方面工作由与他搭班的另一售票员（已死亡）负责，他不清楚，他只负责卖票，卖票每一趟营业额有五六千元。

    据新华社报道，邢台交运集团实行公车承包经营，对驾驶员实行聘用制，班线由驾驶员承包，归公司统一管理。该公司相关负责人介绍，事故客车行业管理部门行政许可经营期限为2011年1月24日至2018年1月23日，不存在超期服役的情况。

    根据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1997年发布的机动车运行安全技术条件GB7258－1997关于车辆荷载的部分规定， 车辆乘坐人数的核定，按载重量核定人数1吨折合15人（长途客车1吨折合13人）。这意味着，核载人数为38人的客车，其载重量折算为2.92吨。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运输条例》第三十四条规定，道路运输车辆运输旅客的，不得超过核定的人数，不得违反规定载货。

    “冀EA5566”客车事发时装载的轴承是否超载？由于无法了解到该车当时的实际载重，尚不得而知。

    澎湃新闻通过对外公开的邢台市公安交警网上车辆管理所查询，事故客车“冀EA5566”违法纪录为0条，车辆状态“正常”。

    但是，澎湃新闻随后从河北警方权威渠道查询得知，“冀EA5566”客车从去年3月以来，先后有13条违法信息，仅今年4月23日至5月31日之间就有4次。目前，13条违法信息中，有4条显示“未处理”状态。

    此外，据《道路交通安全法》规定，营运载客汽车5年以内每年检测一次；超过5年的，每6个月检验一次。澎湃新闻查询邢台公安交警支队网上车辆管理所，涉事客车“冀EA5566”最近一次检测时间为2015年3月31日。距事发时间已经一年多。

    运营客车的安全保障

    在王女士看来，“冀EA5566”客车轮胎爆胎可能因为超载，“这么重的车，因为超载爆胎后从高速路上冲入水渠里，还能有生还机会么？我是命大，没赶在这趟车上”。

    据公开报道显示，46％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交通事故是由于轮胎发生故障引起的，其中爆胎就占到轮胎故障导致事故总量的70％。

    澎湃新闻查询到，“冀EA5566”客车还有今年5月在高速路上超速违法未处理的信息。

    此次车祸发生后，国家安监总局派工作组赶赴现场，要求天津市政府成立事故调查组依法依规开展事故调查处理，查明事故原因，依法依规严肃追责。

    幸存者、副驾驶刘长海告诉澎湃新闻，他和主驾驶都是老司机，驾龄有一二十年。售票员贾少柱说，两个驾驶员都会换班，不会疲劳驾驶。每次出车前，都有公司专业人员对车辆进行检查，没有问题才能出车。

    驾驶长途大巴多年的资深驾驶员何先生告诉澎湃新闻，爆胎有多种可能，超重、气压、气温高、轮胎质量、磨损太严重等，事故客车究竟为何爆胎凭目前的公开信息很难判断。

    他说，许多地方的交运公司都执行承包线路运营的制度，但出车前，都有公司安全员进行检查，主要检查轮胎气压、刹车等，没有问题才允许出车，有问题要修好才能出车。

    根据国家标准规定，货车、客车用的子午线轮胎花纹磨损极限为2.0mm。在车胎侧面，每隔30度的位置会有个“△”标志，是轮胎磨损警报信号标志，车主可以用随身携带的钥匙对比，如果沟槽深度低于1.6mm时，那么这条轮胎就应该被换掉。

    何先生说，轮胎跑够一定公里，都需要更换；有经验或重视安全的包车老板、驾驶员都清楚，出车前检查轮胎非常关键，因为上高速轮胎出事的话非常危险。尤其是前轮必须用好轮胎，因为前轮出问题，方向盘拉不住，“一出就是大事”。

    贾少柱说，“冀EA5566”大客车一般是跑到一定公里数就需要保养，但他没注意多久保养一次。上一次保养是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了，保养的钱是包车老板出的。

    发生爆胎的客车轮胎是否已超过服役期？是否如期对其保养？澎湃新闻欲联系“冀EA5566”客车包车老板，结果贾少柱与对方电话沟通后表示，不能提供老板的电话。

    澎湃新闻拨打邢台交运集团官方网站所留电话，无人接听。运输经营部值班人员告诉澎湃新闻，该集团运营车辆的维修、保养“是车技部或安管中心的事情”，但其拒绝提供相关电话和联系相关负责人。

    澎湃新闻在天津市宝坻区接待河北方面工作人员的酒店，遇见邢台市交通运输局工作人员，对方同样拒绝联系相关负责人。澎湃新闻还多次致电邢台交运集团相关负责人，电话也多次被挂断。

    事故客车爆胎的具体原因究竟如何？事发时客车上到底运载了多少轴承？其维修、保养情况如何？宝坻区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已将澎湃新闻的采访内容报给相关部门，如果有回复会联系。截至发稿，尚无回复。

    澎湃新闻注意到，国家安监总局发布的消息称，要求各地认真贯彻落实国务院安委办近日印发的有关道路交通事故通报（安委办明电〔2016〕8号），深刻吸取事故教训，迅速组织开展客运车辆安全隐患专项整治，逐车逐线进行排查治理，强化对客运车辆驾驶人的教育培训，建立健全车辆定期维修和检测制度，严查客运车辆超速、超员、非法营运和疲劳驾驶等违法违规行为，有效防范和坚决遏制重特大事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