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信号山起争执枪声惊魂

    福山路赴月宴变故横生

    撰稿：许城贵

    插画：李春 画 （中国美协会员、中国连环画研究会理事）

    1934年9月的一天，信号山下的龙华路①上。秋意萧瑟，两旁的梧桐树已渐渐泛黄。林枫和男友胡小军一前一后，走走停停，仿佛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胡小军猛地一把拉住林枫，喝问道：“难道你不爱我了吗？你告诉我！”林枫似乎被抓疼了，“哎呀”一声，眼眶一下红了，她倔强地瞪视着胡小军：“我爱你，可是，我也喜欢他，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说完，林枫猛一下挣脱，逃也似地向前行去。“林枫！”胡小军喊了一句，追了上去。一阵秋风吹过，树叶跟着沙沙唱起来……

    【惊魂枪响】

    两人不觉间已经到了信号山半山腰。“啪！”突然，山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吓了两人一跳。胡小军下意识地一把将林枫搂住，一边循声望去，一边找地方躲藏。惊魂未定的林枫一脸煞白，紧紧抱住了胡小军。

    “站住！再跑开枪了！”远处传来呼喝声。很快，两个白衣男子一前一后从山上跑了下来。恰好附近有片灌木丛，胡小军拉着林枫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因为过于慌乱，两人脚下一滑摔倒在一起，林枫作势欲呼，胡小军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轻声道：“别出声！”

    几秒钟的功夫，四五个穿蓝衣的男子追了过来，其中一个抬手又是一枪，跑在后面的白衣人应声倒地，前面的年轻人刚想回去拉他，地上的男子大喊道：“快跑，别管我！”青年快速瞟了一眼，扭头又飞跑起来，“王哥坚持住，我会找人救你的！”

    那白衣男子小腿中了枪，鲜血直流，看到追兵近了，猛地蹿起来撞过去，将最前面的两个蓝衣男子撞倒，后面三个人一拥而上，将他紧紧压在地上。等另外两人起身，再追，已经没有了白衣青年的身影。蓝衣人架起受伤的男子，骂骂咧咧下山去了。

    几个人走远了，林枫和胡小军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到确认危险过去了，两人同时长出一口气。林枫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压在胡小军身上，脸一下就红了，她赶紧起身，“他们，走了？”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整理着衣服。身体没有压力的胡小军，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他也起来看了看，“蓝衣社②又抓人了。那两个人好像是左联的，年轻的好像还是汽笛文艺社的。”听胡小军这么一说，林枫好像也想到了什么，“他叫受伤的那个人王哥，好像在哪里见过！”

    两人战战兢兢走进国立山东大学③校门时，下午第一堂课的预备铃刚好响起，两人各自回教室上课。林枫的课是洪深的《浪漫诗人》。在接替梁实秋担任外文系主任后，洪深一改当时照本宣科的教学方式，形成了独特的授课风格，深受学生欢迎。除了改革教学，他还积极推演戏剧，创办了“山大剧社”，对青年人热衷的话剧表演给予大力指导。林枫是山大剧社的积极分子，因为外文成绩优异，也喜欢写点诗歌散文，颇得洪深的赏识，平日里也会让林枫帮忙整理教务，甚至帮忙校对、整理新写的剧本。

    【一语道破】

    林枫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哪里还有心思听课，一会是和胡小军以及东北同乡、中文系学生刘一锋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一会是刚才的惊魂一刻。细想刚才的经过，她发现胡小军始终都在保护自己，从未退缩过，这让她心里美滋滋的。但想到两人刚才的尴尬姿势，她又禁不住脸红起来……林枫的心不在焉，引起了洪深的注意。下课后，他以帮着拿教案的名义，将林枫叫到了办公室。

    “先生，你说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吗？”对于老师的关心，林枫没怎么犹豫，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苦闷。洪深望着眼前这个深陷情网的姑娘，笑了笑，“你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对于你遇到的问题，我没有发言权，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解决，你只是暂时迷了路而已。你的遭遇，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你知道林徽因吧？”“哦，大才女！”

    “其实聪慧如她，也遇到过跟你一样的问题。”洪深话一出口，林枫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洪深继续说：“其实感情是没有错的，错的都是我们的选择。林徽因选对了，我相信你也能，冷静一下想想，你到底需要什么？”洪深拍拍她的头，“回去吧。对了，明天中秋，如果没什么安排就去我家吧，很多人你都认识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林枫突然明白自己的问题了。她一直纠结在两人谁更浪漫，但从来没想过，她需要一个浪漫者，还是一个合适者。

    当天晚上，胡小军又来找林枫。更让林枫惊讶的是，胡小军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束鲜花，在女生宿舍引发了一场轰动。

    在学校外的鲁菜馆吃过饭，胡小军牵着林枫的手，从黄县路走上龙山路，漫步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不知不觉中越过拱桥、蘑菇亭、玉兰亭，经长廊到达山顶。两个人从吃饭到现在没怎么说话，但心照不宣，一路上都默契地不言不语，享受着幸福的二人世界。

    “好美！”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林枫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一阵海风吹来，胡小军温柔地将林枫揽在怀中，林枫也顺从地将头靠在小军肩上。“枫，我不该那样逼你。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任何时候，如果你觉得不爱我了，只要告诉我，我会立刻消……”没等胡小军说完，林枫抬起纤手，掩住了小军的嘴，“我只是迷路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就是我的三郎。”

    【小院月宴】

    “你也看了张小姐的《中秋节》了。上次不知道刘一锋从哪里弄来一本手抄本，正是张小姐刚刚完成的《麦场》④，我们都看了，很受震动。我听说，”胡小军看了一眼林枫，停顿了几秒钟，“刘一锋和几个同乡正在商议，决定回东北保卫家乡。”林枫并未有任何反应，“一锋跟我提过，我劝他安心学业，战场交给军人。我们的国家不只需要军人。但他似乎去意已决。这是他的选择，倒也符合他的个性。也许，战场比校园更适合他吧。”

    胡小军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明天中秋，跟我回家吃饭，我已经跟父亲说了。”胡小军说。林枫肩头一震，心咚咚地打起了小鼓，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明天中秋，去你家？可是，我，我还没有准备好，洪先生说我可以去他家……”她有点口吃起来。

    “准备什么？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其实我父亲早就知道你了。他还说，一个日本朋友刚送了一件礼物，正好送给你当见面礼呢。跟父亲吃顿团圆饭，我陪你一起去洪老师家。”

    当林枫和胡小军赶到福山路1号的小院时，里面已经很是热闹了。院里，一张木板拼成的临时桌上，围坐了十多个人。桌上菜肴十分丰富，除了鲜虾鱼蟹之外，还有各式凉菜、卤煮拼盘、月饼、水果等，当然更少不了青岛啤酒，有些喝不惯啤酒的，喝的是葡萄酒。除了山大校长赵太侔、夫人俞珊，王统照、吴伯萧、舒庆春、童第周等山大老师都在列，还有两个人并不熟悉，听介绍才知道其中就有写《麦场》的张乃莹。几个孩子早就吃饱了一边玩耍着。

    赵太侔喝完酒，重重地一顿说：“最近不太平，有些学生越来越不像话，搞得我寝食难安，这样闹下去，迟早要出大事。”“我倒觉得是蓝衣社太过分了，学生们不过是一片赤子之心，如今东北沦陷，他们不全力抗战，倒自相残杀起来。”洪深说。“但几个学生能改变得了大局？学生还是得以学业为重，我还得给你个忠告，剧社的活动能少就少一些，我怕，要出大事。”赵太侔几句冷言冷语，仿佛将欢快的赏月气氛速冻住了，大家的脸色都极不自然。

    【变故横生】

    俞珊一看不妙，举杯站了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不谈国事，我给大家通报一个好消息……”说到这里她卖了个关子，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又接着说：“伯骏的大作《劫后桃花》⑤已经完成，我电告了上海的好姐妹蝴蝶，她已经答应，如果明年开拍，她将来青岛主演！”俞珊话音一落，众人皆击掌叫好。“这是好消息！干！”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选起心目中的导演、男主演来。“洪先生！洪先生！”突然，一阵急促的喊叫声由远及近，虚掩的大门咣当一下就被撞开，一个高大的黑影像风一样卷了进来。众人霍然而起，洪深认出，来者是贾宇文，一个进步的青年学生。

    贾宇文直奔到洪深旁边，“不，不好了！”突然意识到院里有好多人，小贾欲言又止。洪深扫了一眼众人，对他说，“但说无妨，没有外人。”小贾喘了几口气，声音降低了许多。“有叛徒告密，舒群被抓了！”“什么？！”席上众人大惊失色！

    尽管贾宇文声音不大，但已经足够震惊所有人。“临走前，舒群给我暗示，让张小姐和她朋友尽快离开，以防不测。多说不宜，我还得通知别人，你们准备一下，我想办法安排你们去上海。”

    想到父亲那位日本货轮上的朋友，胡小军说：“各位老师，或许我可以帮忙，我父亲有个日本朋友，哦，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商人，他乘坐的货轮明晚将离青赴沪。也许，他可以帮上忙。”三人匆匆告别离去。

    众人望着匆匆离去的三人，陷入了沉思。天上一片乌云吹来，皎洁的月盘渐渐隐入昏暗之中。一个孩子喊道：“月亮不见了！”众人抬头观望，唯有洪深端坐不动，“没关系，耐心点，很快将云开月明。”

    注释

    ①上世纪30年代，沈鸿烈担任青岛市市长期间，曾兴起一股改、命名路名的风潮，其中龙华路始于1933年，当时沈鸿烈将一条无名路命名为龙华路，因信号山周边已有龙江路、龙山路、龙口路和伏龙路四条，加上龙华路“五龙”齐聚，沈鸿烈称之为“五龙之山”，于是观象山有了个五龙山的说法。

    ②全名为中华复兴社，别称“蓝衣社”，国民党特务组织之一，最早由一些黄埔军校学生组成，以维护蒋介石至高权威为目标。1934年中秋，蓝衣社在青岛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搜捕行动。

    ③1928年8月在北伐军攻占济南后，国民政府准备将省立山东大学改为国立山东大学，并组织专人从事筹备工作。后经蔡元培提议，将国立山东大学设于青岛，在原私立青岛大学（1924年建立）的基础上成立国立青岛大学；1930年9月21日，国立青岛大学正式成立，杨振声任校长，1932年称国立山东大学，后赵太侔接替杨振声出任校长。那段时期，学校聘请了老舍、洪深、闻一多、沈从文、梁实秋、吴伯萧、王淦昌、童第周等名流学者。

    ④《麦场》是作家萧红的成名作，萧红原名张乃莹，曾用笔名悄吟、田娣、玲玲。1934年端午前夕，受舒群邀请从东北来到青岛，与舒群一家同住观象一路1号。1934年9月，在青岛完成《麦场》。1935年在鲁迅帮助下，《麦场》更名为《生死场》出版，并首次以萧红为笔名。

    ⑤《劫后桃花》是洪深1934年创作、蝴蝶主演、张石川导演的中国第一部现实主义力作，也是首次以青岛为外景地拍摄的电影，青岛海滨、沙子口、李村、总督府等都成为片中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