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新疆,聚集着无数想要在这里得到真正放松的人,它集合了各种优势——优美的风景、地广人稀的特质、足够长且深度的旅程、放宽和友好的政策……因为这些,它成为了游客们理想中的目的地。但一个很荒谬的现实却是,游客们很难在这里获得彻底的放空。
草原上的人终于比羊多了
在新疆喀纳斯景区的出口排队时,许多多遭遇了今年第二狼狈的时刻。
这里风景绝美,被看作是人间仙境——原始森林是碧绿的,蜿蜒的喀纳斯湖面泛着星星点点的蓝色荧光,天空和云矮矮地垂下来,和连绵的山重合在一起。
许多多也对这种美感受至深,但当一两百位游客挤在一起,望眼欲穿,等着唯一的一辆大巴把他们带出景区时,再美也顾不上了。排队的一个多小时里,场面越来越混乱,不断地有人插队、吵架,甚至还有好几个人摔倒了。再后来,下起了倾盆大雨,气温迅速下降,许多多撑着伞,牵着4岁的孩子,眼睛还得不断地盯着年过六十的父母。她和丈夫两个人,像两只落汤鸡,冻得哆嗦,又不得不牢牢地护着家人,避免他们被人流冲散。
▲游客在大巴车前拥堵。图 /受访者提供
许多多没有想到,在这个暑假,遥远的新疆,竟然会冒出来这么多游客,“说成千上万也不为过”。她后来计算了下,整个旅途10个小时,她大概有5个小时都在排队——在很多人的想象里,这样人流爆棚的场景,可能会出现在全中国五一假期、十一假期的任何一个网红景点,但就是不应该在以“地广人稀”著称的新疆。
好不容易出了景点,许多多还是难以逃离堵车的命运,从喀纳斯到另一个著名的景区禾木,预计1个半小时的路程,许多多开了4个半小时。
这个7月,冲着人少来新疆的游客们,却仿佛被丢进了另一个车水马龙的现代之地——社交网站上充斥着“人也太多了”的感慨。号称全中国最美的独库公路,变成了“堵哭”公路,除了白天,连夜里也会堵,连绵不绝的车尾灯,点亮了山野,堵在公路上的游客,也没心思拍打卡照了;进出那拉提的高速,10公里的路能开上2个小时,位于此地的网红桥,周围的“草都踩秃了”,拍一张要排队20分钟;夏塔的区间车,得等上2个小时起步,如果想要骑马,就得再等上2小时——50匹马,档期排得满满当当,根本就没机会骑上去。
关于“远行”的畅想被冲淡了。游客们在网络上晒出排队或者堵车的照片,吐槽不断,最狠的一句大概是,“草原上的人终于比羊多了”。
更荒诞的情节还在不断上演。如果说,新疆的旅游人数可以对标网红景点,那么,要在新疆玩得开心,花的钱则能直接比肩去一趟海外。
许多多是和家人一起出来玩的,为了旅游体验更放松,她特意选了带着“高端纯玩”字眼的旅行团,只是,打开酒店房门的一瞬间,许多多傻眼了——旅行社承诺的两个“四星级”标准间,变成了一个不到10平米的套间,甚至还有一张上下铺,“感觉就像牛棚一样”。排了一天队、堵了一天车的许多多,终于崩溃了,立马拨打了当地旅游局的投诉电话。
▲许多多被安排的上下铺。图 /受访者提供
但再生气,还是要找地方住,许多多拿出手机,检索了周围的酒店,价格都飙升到了一晚两三千左右,她尝试着打了几个电话过去,都说没有空房了。晚上7点了,新疆的太阳还没有落山,热腾腾的空气里,衣服被汗水湿透的儿子扭着要许多多抱,拖家带口的许多多,茫然地站在新疆的美景里。
然而,许多多搜索到的两三千,还远远够不上此时新疆最夸张的价格——某旅游App上,同类型的木屋民宿,包含机场接送服务的独栋别墅价格直接飙升到了17000元,另外一家不在景点内的民宿,价格低点儿,也要一万多块。
除了酒店价格暴涨,机票价格同样水涨船高。另外一位游客@caelyn爱旅行,花了5000块钱的价格买下了到新疆的往返机票,caelyn记得,前两年她去日本玩,机票的价格大概也是这么多。
还有人吐槽,人多导致物价也涨了起来,吃饭时被坑了。在布尔津的夜市,他们共点了三个肉菜和一些烤素菜,再加三个扎啤,一共花了1500元,烤羊腿一根480元,烤鱼380元,大盘鸡188元。
不仅游客有“迷幻”的感觉,民宿老板们也“懵了”,价格涨得再贵,依旧有人愿意为一个床位买单。雨柔是新疆禾木村一家民宿的老板,这段时间,她的民宿从淡季的200元一间涨到了1500元一间,但房间还是全部订满。
雨柔说,整个禾木村,一共有两百多家民宿,但每个民宿都很小,最多也就十几个房间,计算下来,整个景区可以入住的游客数量也就在6000人左右。但这几天,禾木景区接待的游客数量已经超过18000人。
客流量远远超过最大供应量,导致新疆的热门景点一床难求,没有提前预订的客人,甚至面临着“流落街头”的命运,一些没有找到酒店的自驾行游客,不得不在车子里蜷缩一晚。甚至还有游客问雨柔,找不到房间住的话,能不能在民宿里找个地儿搭帐篷,再借用一下公共卫浴,他们给场地费。
就连雨柔自己都住到了民宿的厨房里。那是7月11日晚上,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来了一行游客,他们没有提前订房间,而整个禾木村,已经没有了一个可以住的地方,最后,雨柔把自己住的房间给了客人们——一个房间,3个床位,挤下了5个大人和2个小孩,对方很快接受了,因为实在没有地方住,只想找个地方,“能睡觉就行”。再有人打电话来问房间,雨柔也只能说,“真的没房了,老板自己都睡厨房里了”。
▲新疆地区,民宿价格疯涨。图 /手机截图
冷清很久的新疆
喀纳斯景区的工作人员小陈,也已经有点不适应这个7月新疆的“盛况”了。
这几天晚上,小陈都要加班到10点,短短5分钟时间里,游客们能打来20多个电话。他说,7月11日、12日两天,喀纳斯景区涌入了超过23000人,13、14日人要少些,也有一万多人——这已经是自2020年以来,游客最多的时候。
新疆的各大景点都迎来了井喷。数据显示,7月9日,天山天池景区接待游客16655人,较2021年同期增长46%;喀纳斯景区则在7月10日达到了3万人次的最高峰,喀什古城景区单日接待量最高超过4万人次,环比增长114.97%。
这几天,又恰逢古尔邦节,新疆的全区小长假,7月9日至13日放假调休,共5天,这期间,新疆所有收费公路,将对7座以下(含7座)载客车辆实行免费通行,也就说,独库公路、连霍高速都是免费的,这也加剧了游客们的出行意愿。
但是,就在一个月前,景区都是有些萧条的,小陈说,甚至“一个游客都没有,所有的区间车都在那里摆放着”。而现在,景区还没来得及跟上节奏,及时调整,游客们便蜂拥而至。
反差太大了,旅游从业者们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苏醒过来。在新疆某个旅游车队做领队的吴唯发现,朋友圈里越来越热闹了,很多在疫情期间对旅游业失望、又转业的同行们,来自甘肃的、青海的、四川的……都回新疆去了,新疆美景的九宫格,在朋友圈重新刷屏。
和很多旅游景点相似,新疆也有自己的旅行旺季,集中在6月到11月。像吴唯这样的包车司机或领队们,就像候鸟一样,在新疆和家之间两地迁徙。在这个周期里,吴唯可以带到二十多个车队。但疫情发生这几年,旅游人入不敷出,已经是常态,另一位新疆餐馆的老板,只好靠卖土特产创收,朋友圈里的美景和订餐电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疆植物生发膏。
吴唯是上海人,去年8月,本来应该是吴唯最忙碌的时候,但那段时间,疫情管控趋于严格,上海又发生了疫情,约定要从上海过来的客人都来不了,团退了好几个,已经安排好的酒店、车队,吴唯一个个打电话去取消预订,他算了算,亏了10万,不得已,吴唯提前回到上海,一待就是一年多,唯一的收入来源,是介绍游客的提成。
经历过这样反复“创伤”的旅游人不在少数。吴唯有个朋友,去年5、6月,看着疫情放缓,新疆的旅游旺季又要到了,想着可以“大搞一次”,从郑州找了20辆大巴车,作为接送客人的车队。结果,大巴车没运作多久,疫情又来了,还没赚回本,景区就又一次冷清起来。
更受影响的是心情。吴唯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37岁那一年,他开始在新疆做旅游生意,同行之间,不留姓名,只称自己是“光头大胡子”,新疆吸引他的,是那种空旷,和与人打交道的乐趣。在吴唯眼里,景点也许是固定的,今天草会绿一点、明天会黄一点,都没啥,“但人是永恒且流动的”。
疫情冲击了旅行的方方面面,比起安排好行程,吴唯更要关注的是严格的防疫政策。有一回,吴唯带着一队广东的客人,正好赶上了广东有疫情,刚到果子沟大桥检查站,一看行程卡,游客们就直接被留下了,车子上贴封条,不让下车,从伊犁一路开回乌鲁木齐,再坐飞机离开。游客们抱怨,吴唯也没办法。
但今年,政策在逐渐放开。吴唯说,比如核酸,“去年,新疆每个县和县之间的核酸都不通用,哪怕在同一个伊犁自治州里面,到另外一个县,都要开始重新做核酸,进宾馆还得再做一次,带一个队下来,一天要做三四次。”在官方呼吁推进旅游业复苏以来,规定调整为落地做一次核酸即可,核酸检测结果也全国通用。
游客终于渐渐多起来了,在新疆禾木开民宿的雨柔,哪怕是睡在了厨房里,也感觉到“松一口气”。
雨柔是河北姑娘,2018年,她从香港留学回来,和丈夫一起到新疆旅游,然后就喜欢上了禾木村,决定在这里开个民宿。2019年7月,属于雨柔的院子开业了,对这里,年轻的雨柔倾注了足够大的心力,民宿的12个客房,都有着自己的设计风格,为了满足年轻人们的期待,甚至还配套了一个奶茶店——这是禾木村第一家奶茶店,为了经营好它,雨柔自己还专门去学习做奶茶。
▲雨柔开的民宿。图 /受访者提供
然而,开业半年时间,疫情就来了。雨柔说,疫情的影响很直接,就是赚不到钱了,最开始的两三个月,一个游客都没有,“每天都是0收入”。房租更是要凑的,每年年初,雨柔都要交接近40万的房租,合同一签就是5年,交房租的日子快到了,她就开始头疼——最困难的时候,雨柔已经开始想,要不要把内地的房子卖掉,再维持运营一段时间,从开业到现在,雨柔的民宿一直在亏损,为了交上房租,又背上了贷款负债。
和许多年轻人一样,雨柔来新疆开民宿,也是因为“有个诗和远方的梦”,但现实却残酷得多,比如,在新疆开民宿的成本,比她想象得高。有一回,民宿要换热水器,网上的价格是1000块钱,但界面上却显示,“全国包邮,新疆除外”,雨柔不得不加了200元邮费。即便如此,热水器也没法快递到民宿里,只能送到离禾木最近的、160公里开外的县城,再找村民的车子帮忙带上来——又会花掉200元运费。
现在,游客们终于回来了,虽然雨柔也知道,最热闹的日子也就是这么几天,但她还是更加乐观,“相信总会好的吧”。
新疆承载了什么?
这一回,为什么热闹的是新疆?
对于这个问题,游客们的某种相似性,给出了一些答案。
对许多多来说,新疆之行,是她今年的第一次长途出游,也是她规划已久的家庭旅行。在她的设想里,新疆人少,适合自驾,也适合带着孩子出行,她想在这里享受家庭出行的美好。许多多是重庆人,今年3月,到上海出差,结果遭遇了疫情,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了两个多月,她的宝宝才4岁,再思念,也只能视频聊天。
5月中旬,上海逐渐放开,许多多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开始抢票,那个时候,航班还没有恢复,唯一的高铁中转点是南京,然而,从南京转重庆的停留时间只有42分钟,许多多牢牢地记得这个数字,那天,所有上海旅客都需要从站外换乘,要填4次资料,慢一点都会来不及。许多多全程都在跑,跑得气喘吁吁,最后才赶上了回家的车——这也是她今年第一狼狈的时刻。
于是,许多多和丈夫一起,安排了这场前往新疆的旅程,只是,也许是太期待了,才会遭遇更大的失望。
和许多多的经历类似,抵达新疆之前,家住北京朝阳的Caelyn刚刚结束了为期7天的隔离,“抓紧时间,马上就走”,这是Caelyn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连着三波疫情,Caelyn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封起来。
Caelyn是一位旅游爱好者,她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7年了,每一年都会满世界去转。只是,疫情之后,出行变得越来越不方便,她在互联网公司上班,最担心的就是隔离在外,没法回家。但对户外的向往是依旧在的,每隔两周,Caelyn就会和男友一起,去周边露营,由于不敢出京,地点被限制在了延庆、怀柔、门头沟。
只是,“露营其实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Caelyn说,她和男友属于重装备露营者,光帐篷就有20公斤左右,各种装备加在一起,得有50公斤,每次出行,Caelyn还是感觉到会耗费一些精力,“它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消遣”。于是,Caelyn更希望的,是能够从新疆旅行里得到真正的放松。
当前的新疆,聚集着无数想要在这里得到真正放松的人,它集合了各种优势——优美的风景、地广人稀的特质、足够长且深度的旅程、放宽和友好的政策……因为这些,它成为了游客们理想中的目的地。但一个很荒谬的现实却是,游客们很难在这里获得彻底的放空。
客流量的暴增,让出行、住宿、吃饭,都变得令人头疼。关于拥堵、天价酒店、高消费的吐槽,还在社交媒体上发酵。
▲排队等候观光车的人们。图 /受访者提供
吴唯说,由于淡旺季分明,新疆不少景点的临时工作人员,都不是本地人,要从临近的各个省份招来。只不过今年,反差太大了,调度还有些来不及,从各地招聘司机也都需要时间。突然而来的游客,让新疆的接待能力没能跟上。
当然,这种感受,也不仅仅是人流量的暴增带来的。核酸焦虑始终伴随着Caelyn——在北京,她保持着3天检测一次的频率,哪个点儿人多,哪条核酸队伍长,她记得门儿清。但新疆不一样,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熟练地找到核酸检测点,是否能够如期返回北京。
于是,一趟旅行,Caelyn做了4次核酸,最后一次,是她在反复查看政策后发现,新疆的核酸有效时间是做核酸的时候,但北京的核酸有效时间是在结果出来之后——她必须要避免这种情况。
Caelyn发现,自己的谨慎是有用的,她顺利回到了北京。但前面有两拨游客,都因为忽略了这个细节,没有登上回北京的飞机。
另一位游客佳佳,在经历了漫长的车程之后,她本来预计在14日晚上9点钟入驻酒店,但晚上8点,一个通知她成为“次密接”的电话彻底打乱了她的旅游行程。本来,按照她的计划,接下来要去她最期待的赛里木湖,现在却只能待在酒店里隔离。
佳佳一直觉得自己已经算幸运的人,她在深圳工作,今年,就算是深圳疫情很严重的时候,她也没有被隔离过。但昨天,她点开新疆的健康码,黄了,再点开粤康码,红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感冲刷了她,她最担忧的一件事是:“新疆现在那么火爆,景区的酒店都没有房了,我好怕会没有地方隔离。”
尽管如此,佳佳还是不后悔来了新疆。在独山子大峡谷的时候,一下车就刮起大风,下起大雨,但两个小时之后,太阳突然出来了,一半晴天,一半雨。那个瞬间,佳佳觉得,大自然好神奇,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即便是遭遇了隔离,佳佳还是决定,在17号能够自由活动之后,继续新疆的南疆路线,“继续玩下去”。
▲佳佳见到的壮丽景色。图 /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