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青岛口秀才郎假痴不癫
中秋夜状元楼自明心志
撰稿:郭建忠
插画:林建业 画 (中国美协会员、青岛科技大学艺术学院院长)
晚霞褪尽,暮色渐起,郁郁葱葱的小青岛,由绿转灰,继而深灰,终于渲染成淡淡墨色,笼罩着团团雾气,悄无声息地湮没进暮色里,只余一两盏油灯在朦胧中闪烁,与初升的一弯新月一般,若隐若现。
身后,青岛口①前街的大小店铺陆续掌灯,热闹的酒馆饭铺里,响起吆五喝六的猜拳声,反衬得青岛河口异样冷清,黄秀才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紧紧长衫。附近挖蛤蜊的少年打趣道:“秀才不给咱测测,今年中秋有没有大潮?”一句搭讪的戏谑,黄秀才却当了真,掐指推算起来:“丙申年,顽猴雀跃,大潮翩翩……”
这里是1896年秋初的黄昏,青岛河口,微风裹挟着夜幕,将世界肆虐成浓墨山水……
【秀才“升官”】
黄秀才说话行事虽有些疯癫,却也算是青岛口上一号人物,他祖籍已不可考,据说和即墨城巨富黄员外沾亲带故。少年时以博学闻名,也曾游历四方求学,未曾想屡试不中,渐渐入了疯魔,四十岁上大病一场,便成了这般模样。清醒时也还能讲诗论书,倘若喝几碗酒发作起来,连圣贤的八代祖宗都敢“问候”。总兵衙门章大人②三番五次想拿他打板子,碍于黄员外的面子,大多不了了之……
酒馆饭铺里的酒香肉香,远远地飘过来,勾起了黄秀才的馋虫,他整整衣衫,慢慢向街里相熟的饭铺踱去。伙计远远望见了他,热情地迎过去,“秀才老爷来了,切半斤熟牛肉?后厨有新到的黄花鱼,蒸上尝尝?”“嗯,不错!”“再打二两酒?”“免了!独酌易醉,举杯伤神……”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狼吞虎咽吃罢饭,黄秀才站起身,舒服地伸过懒腰,踱到柜台前作揖:“叨扰了,多谢!”掌柜的照例记上账,“客气!秀才慢走哪。”
走出饭铺,隔不多远就是赌坊。近来口上流行起了赌“升官图” ③,一众贩夫走卒、船工兵勇聚在一起,叫嚷着“状元”、“总督”什么的,听在黄秀才耳中仿佛仙乐一般。这“升官图”赌法简单,类似今日的飞行棋,由“起手”开始,宦海浮沉全凭手气,倘若那四颗骰子摇得好,又躲过了官场种种龌龊,一路升迁至“太师”便是赢家通吃。这天黄秀才手气极佳,轻松做到了“尚书”,望着一干人等还在“府丞”、“副使”周旋,脸上泛着油光笑开了花。岂料风云突变,黄秀才在“尚书”位上踌躇许久,又外放了个虚缺,一个癞头兵勇趁机发力,竟然由“总兵”稳扎稳打,做到“太师”光荣退休!黄秀才的脸色惨白,嘴上还不服输:“怎能让这粗鄙总兵捡了便宜……”众人知道黄秀才的疯癫习性,都不以为意,那癞头兵勇不管不顾,蹿过来一把揪住黄秀才喝道:“你敢辱骂俺家章大人?走!随我到衙门走一遭!”众人都明白此总兵非彼“总兵”,却也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解。
【赌坊巧遇】
“这位兄台,何必呢?大家不就是图个乐嘛!”一旁闪出位40岁上下的汉子,甩出串铜钱帮黄秀才付了赌资:“再说,驻防军士大闹赌坊,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癞头兵勇本意只想折辱秀才一番,见此情景只得悻悻松开手,收拾赢来的铜钱匆匆离去。
“多谢兄台!”黄秀才倒是不慌不忙,整理好衣襟作揖道谢。“仲益兄,你真认不出小弟了?”那汉子笑呵呵地还礼道:“可还记得济南府小聚否?”“你是?你是杨锐!”黄秀才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转瞬即逝。这杨锐④来头可不小,出身蜀中书香世家,少年时便崭露头角游学四方,在济南府盘桓时与黄秀才相识,惺惺相惜言谈甚欢。32岁时杨锐考取内阁中书,与两江总督张之洞交好,因“公车上书”得罪权贵,不得已告假云游,这一天正好来到青岛口,又在赌坊遇上了多年不见的黄秀才。
“正是在下。”杨锐环顾四周,凑近低声道:“仲益兄可否借一步说话?”“好!好!随我来。”二人携手走出赌坊,新月如钩,已上中天。黄秀才领杨锐回家,一路上絮叨些家长里短,倒也清醒地有问有答,家人俱已安歇,黄秀才安排杨锐住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秀才一家人与杨锐叙礼。虽说家门冷落,但两个儿子却也知书达理,21岁的叫崇礼,17岁的唤作崇义,聪明伶俐极是讨人喜欢。宾主正叙话,却又有客来访,崇礼领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白净书生进门,名唤胡存仁,在青岛口打理着不少生意。却原来,胡存仁年轻时随黄秀才攻读诗书,后弃读经商致富,一直以师礼侍奉黄秀才,时常接济些黄家不致受冻挨饿——自打秀才疯了以后,亲友渐渐断了来往,唯有这胡存仁反而走动得更勤了。
大家叙些闲话,品过茶后胡存仁起身说道:“中秋夜在下于状元楼略备薄宴,特邀师长亲朋赏月。”恭恭敬敬地递上请柬,又向杨锐作揖道:“来得匆忙,未曾料先生来访,还请先生一同莅临。”崇礼代父亲接过请柬,引领送客,黄秀才只是挥挥手,枯坐在那里神情萎靡。见此情景,杨锐自是唏嘘不已,还是那崇义机灵,悄悄凑到黄秀才身前说:“叔父远来,父亲何不陪着四处走走?”
【谁主浮沉】
时值仲秋,正是游玩时节,东临崂山,西登琅琊台,一连十来天,黄家父子陪着杨锐玩得不亦乐乎。穿行乡野村落,村民虽大多穷困却豪爽好客,新摘的果子新刨的地瓜,统统端出来待客。这天午后,众人行到石老人海边,烈日炎炎,秋暑难消,望见不少人在海中逍遥,崇义便嚷嚷着要洗海澡。杨锐在蜀中长大,水性极好,大家便一同下海。崇礼比划着给杨锐讲解石老人的传说,正讲到高潮处,岸上一队官兵操练归来,旗帜凌乱刀枪歪斜,乱哄哄地穿行而过,搅得一路尘土漫天。
“自打章总兵率军从辽东归来,军中士气便每况愈下……军纪更是涣散之极。”“不会吧?前一阵我还见他督建栈桥铁码头来,还是那般威风!”“传说章总兵好抽鸦片烟,还喜欢搓麻将,前街的烟馆赌坊他都有份。”“还有呢!他的两个儿子专门替他招权纳贿,现在就连营房里的更夫,都明码标价了……”一帮少年郎压低嗓音的议论,听得杨锐直皱眉头。⑤
少年们越说越热闹。“别看这些官兵对我们凶巴巴的,若是碰上洋鬼子,就立马换了嘴脸。上次一个东洋鬼子在炮台作画,被官兵拿住问话,一顿叽里咕噜下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那是东洋鬼子不好认,若是西洋鬼子,便可大摇大摆上青岛山玩耍了。”“你说洋人大老远跑来干啥?”“听说是画地图。”听着是崇义的声音:“洋人把这些图编上号,配上说明装订成册,带回西洋东洋。我在存仁叔的客栈里亲眼见过。”“咳!这一阵洋鬼子可是来得更勤了……”崇义本还想说些什么,被黄秀才瞟了一眼,赶紧打住,扎个猛子远远地游开去。
崇礼在一旁瞧见了,悄声道:“今晚存仁叔在状元楼设宴赏月,咱们还是回家吧,免得误了佳期。”
【状元楼上】
状元楼里没状元,但却占着全青岛口最好的地段,有着本地最地道的厨子,所以这里也成了名流商贾的集散地,逢上八月十五这样的佳节,整座楼都是赏月的宾客。虽说再讲究点的人家,会车马劳顿一番,东去崂山太清宫赏月,却哪里有这状元楼来得舒坦自在。
这会儿,身在二楼雅间的杨锐,心思却不在这满桌的佳肴上。虽说这清蒸的蟹子肥嫩鲜香,家常烧黄花细腻入味,就连这状元楼自制的月饼也别有风味,但对着一群喧嚣的商贾,杨锐却浑身不自在。好在酒过三巡,众人三三两两自由赏灯赏月,他便随崇义来到东头,嚯!紧邻的天后宫好不热闹!一派灯火辉煌,上香的祈愿的,求签的问卦的,观灯的猜谜的,寒暄的道别的,老老少少熙来攘往,个个脸上喜笑颜开,就连一向阴森的总兵衙门,门口也挂起了两盏花灯。再随崇义到西楼,只见行商坐贩随人流蜿蜒排开,弄杂耍唱快板的,引来围观人群阵阵喝彩;卖吃食干货的,用青岛话吆喝起来敞亮干脆;兜售西洋小玩意的,惹得过路的孩子频频回头……⑥“看那里!”崇义兴奋地指着一处大宅说:“那曾是我家祖宅,存仁叔收去开了客栈。”
杨锐再回雅间,同桌众人皆不见,唯有黄秀才在闷头喝酒。“仲益兄不出去瞧瞧光景,这青岛口上的中秋,没想到也是这般热闹。”黄秀才兀自摇头晃脑吟诵:“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李后主的一阕《破阵子》,倒也抑扬顿挫、绯恻婉转,哪里有一点疯魔样?“仲益兄,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何苦作践自己呢?”“衙门诱我以仕,商贾诱我以利,洋人诱我以贿,允了哪一个都得丧良心,不疯魔又能如何?”“不如你跟我回京,咱们干它一番事业。”黄秀才又喝一杯酒,冷笑道:“哪里都一样,这腐朽的世道怎会容得下事业二字?我只求自守清白哪!”仿佛一语道破了杨锐的心事,一时间竟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哈哈!真是良辰美景哪……”胡存仁爽朗得有些放肆的笑声由远及近,黄秀才迅即恢复了疯癫的表情。窗外,一轮圆月升起,悲悯地凝望着这个喧嚣的世界。
注释
①青岛口,其名始于明万历年间,至清末居民达1300多人,房屋229座。胡存约在《海云堂随记》中记载,1897年3月,“商董首事集议本口商铺数目……计六十五家。航载写船(代办海上客货运输)多由广洋杂货、木材诸店号兼业”。此时青岛口市井商贸盛况,已达晚清中等县城规模。
②章高元(1843—1913) ,清末淮军将领,安徽合肥人。1892年秋率军驻防胶澳,修筑了胶澳镇守衙门(即总兵衙门)、兵营、炮台、军火库、电报局和前海栈桥码头等。
③《升官图》是一种游戏,汉代已有之,称为“采选”,发展到清末成为流行的赌博手段,《海云堂随记》记载:“口上赌风极盛,商氏‘玩趺戏’、‘扑老鸡’、‘掷升官图’、‘打满地锦’者比比皆是”。
④杨锐(1857—1898),四川绵竹人,戊戌六君子之一。1889年授内阁中书,后晋为侍读。1894年上书建议停建颐和园惹恼慈禧,多方营救得免。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遇害。
⑤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章高元率军增援辽东,后回驻青岛。据时任山东巡抚李秉衡秘本记载,(章高元回防后)“习气太深,利心太重,在任年久,骄恣日形。……更纵容其子,招权纳贿。”“且复性耽曲蘖,日在醉乡。”
⑥清末天后宫已成为青岛口经济文化活动的中心,《海云堂随记》记载,每逢春节“口中商家循例至天后宫庙上香……四方村镇民妇人等来者亦多”。逢传统节日,“天后宫设台耍景,或一台,间或二台,多时亦常设于总镇衙门南侧”,盛演戏剧、杂耍、大书、梆柳、秧歌等,甚为可观。